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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弘光二年,同时也是清顺治三年,时维八月,序属初秋。若在江南,此刻应是桂子飘香、暑热渐消的时节。然而在这北国的燕京,秋意已然带着一丝凛冽的肃杀,悄然浸染了皇城朱红的宫墙与金黄的琉璃瓦。紫禁城,这座历经前明王朝兴衰,如今又承载着新朝野心的庞大建筑群,在略显苍白的秋日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出冰冷而威严的气息。

自去年清军在多铎、阿济格等率领下,趁南明内讧、大顺新败之机,以洪承畴等降清汉官为前导,并在某些难以察觉的“内应”协助下突破长城防线,铁蹄踏入中原,至今已近两年。尽管在南方,凭借戚睿涵竭力斡旋促成的“南明-大顺”松散联盟,以及诸如“武昌大捷”之类的局部胜利,暂时遏制了清军的迅猛攻势,将战线稳定在江淮、湖广一线,但整个中原大地,已然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这近五个月来,曾经烽火连天、硝烟弥漫的广袤土地,陷入了一种异样的、紧绷的宁静。不再是激烈的攻城略地,不再是大规模的军团会战,仿佛搏杀后的巨兽,都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清廷方面,需要消化新占领的北方疆土,镇压此起彼伏的抗清义军,更要应对内部权力结构的微妙调整与来自关外故土和中原新附之民的文化冲突。而南明的弘光朝廷与退守西北、经营关中及川陕部分地区的大顺政权,以及偏安西南安居天府之国的大西军余部,则同样在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整饬内政,调动粮草,加固防线,同时彼此间的猜忌与摩擦也从未真正停息。

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前的沉闷,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压抑。驿道上往来的塘马信使神色匆匆,各地督抚的奏报雪片般飞向北京和南京,内容无外乎是“小股流寇滋扰”、“粮饷匮乏”、“军士思归”,或是“侦知敌骑异动”、“边境摩擦日增”。在这表面的僵持与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尤其是在北京的清廷核心,一些看似与前线战事无关,却足以彰显其统治意志、内部矛盾与未来走向的事件,正悄然发生,其影响或许比一场局部战役更为深远。

北京紫禁城,武英殿。此处虽非举行大朝会的太和殿,但作为日常理政、接见臣工的重要场所,其威严与肃穆丝毫不减。殿宇巍峨,斗拱层叠,汉白玉的基座承载着历史的厚重。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繁复的藻井,穹顶绘有精致的彩画,虽略显陈旧,却更添几分深宫秘境的幽邃。因高墙深院,殿内光线略显晦暗,即使是在八月,也透着一股子阴凉,那是权力顶峰特有的、隔绝了人间烟火的森然寒气。

鎏金铜炉中,上好的檀香木静静燃烧,吐出袅袅青烟,香气醇厚而持久,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阴冷与权力的铁锈味,却终究只是徒劳,反而让这庄严的殿宇更显幽深难测。

御座之上,端坐着年仅八岁的顺治皇帝福临。他身量未足,穿着略显宽大的明黄色朝服,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和五爪金龙刺绣精致非凡,衬得他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有些苍白。他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偶尔游移的眼神和微微抿紧的嘴唇,还是泄露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无措与紧张。真正的权力核心,并不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而是在其侧前方特设的那张雕花王座之上。

皇叔父摄政王,爱新觉罗·多尔衮,端坐于王座,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而是一身石青色织金蟒袍,外罩紫貂端罩,头戴嵌东珠的暖帽,简约而极具威势。他双唇紧抿,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丹墀下的群臣,那眼神锐利、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难以捉摸的寒意。他不需言语,仅仅是坐在那里,便已是这大殿中无可争议的主宰。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牵动着整个帝国的神经。

殿内,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左侧是以鳌拜、刚林、谭泰等为首的满洲亲贵大臣,他们或顶戴花翎,或身着甲胄,个个神色倨傲,身形彪悍,身上带着浓郁的草原气息与征战沙场的煞气。右侧则是以范文程、洪承畴、冯铨等为首的汉官,他们大多已剃发易服,顶着光亮的脑门和垂下的发辫,身着清朝官服,举止谨慎,低眉顺目,但在那恭顺的外表下,心思却各异,有真心归附者,有无奈苟全者,亦有心怀故明、暗自嗟叹者。

朝会已进行了一段时间,商讨的多是漕运、赋税、各地民情以及南方战备等事宜。气氛始终凝重,多尔衮偶尔发问,言简意赅,决策果断,不容置疑。福临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礼官示意或多尔衮目光扫来时,才用尚带童音的语调说一句“准奏”或“依皇叔父所言”。

就在朝会接近尾声,殿内檀香似乎也愈发沉凝之时,一名鸿胪寺官员手持象牙笏板,趋步出列,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恭谨地禀奏:“启禀皇上,摄政王。朝鲜国使臣金熙聪,奉其国主之命,携国书贡品,已抵达京师候旨多日,请求觐见天颜,呈递国书贡品。”

殿内微微一静。朝鲜,作为前明最忠诚的藩属国,其态度对于刚刚定鼎中原、急于确立“天下共主”地位的清廷而言,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福临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多尔衮,见其微微颔首,才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宣。”

“皇上有旨,宣朝鲜使臣金熙聪等上殿觐见——”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一层层传递出殿外。

片刻之后,一行身着朝鲜传统赤丹色或青色官服的身影,在礼官引导下,低眉顺目,步履沉稳地步入武英殿。为首的正是正使金熙聪。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头戴黑色的纱帽冠,腰束玉带,举止间带着李氏朝鲜士大夫特有的恭谨与持重,那份刻入骨子里的儒雅气质,与殿内满洲亲贵的彪悍武风形成鲜明对比。

金熙聪双手高高捧起以黄绫包裹的国书与用红纸誊写的礼单,稳步上前,至御阶前约十步之遥停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份面对新朝霸主的些许不安,依照数百年来朝鲜李朝觐见中国皇帝的标准礼仪,先是面向龙椅上的福临和一旁的摄政王多尔衮,深深一揖到底,动作舒缓而标准。然后,他撩起官袍前摆,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俯身,郑重地行了一跪一叩之礼。额头轻触手背,旋即抬起。

整个动作流畅而充满仪式感。随后,他抬起头,目光恭敬地垂视地面,用带着些许朝鲜口音但清晰可辨的汉语朗声说道:“朝鲜国使臣金熙聪,奉我主之命,特来朝贡大清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恭祝陛下万岁圣安,殿下千岁金康。谨献上我国微薄特产:极品高丽参十盒,东海明珠百颗,上等貂皮五十张,另有细绸、纸张等物,聊表藩属小邦赤诚敬意,望皇上与摄政王笑纳。”

他的话音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回荡,言辞谦卑,礼数看似周全。出发前,他在汉阳与礼曹官员反复推敲,沿途亦翻阅前明旧例,确认这“一跪一叩”之礼,以及“陛下”、“殿下”的称谓,正是藩属国使臣觐见天朝皇帝和位同副君的摄政王的标准规制,既不失礼数,又维护了国体,可谓无可挑剔。

然而,他话音落下,预期的“平身”或慰勉之语并未传来。回应他的,是一种骤然降临的、令人心悸的沉默。这沉默并非无人说话的安静,而是一种带着无形重压的、仿佛空气都凝固了的宁静。殿内侍立的太监、侍卫,如同泥塑木雕,纹丝不动。丹墀下的满洲亲贵大臣们,如鳌拜、刚林等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妙而冰冷的神色,嘴角下撇,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不悦。

金熙聪感到额角微微渗出了冷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道来自摄政王座方向的,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官服,直刺内心。他心中开始泛起疑虑:难道礼数有误?或是贡品不合心意?他飞快地回顾自己的言行,却始终找不到错处。

终于,那道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寒冰碎裂,不带丝毫温度:“金使臣,”多尔衮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你方才……称呼皇上为‘陛下’,称呼本王为‘殿下’?” 他的语调平缓,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危险气息。

金熙聪心头猛地一紧,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他强行稳住心神,再次叩首,语气更加恭谨地回答:“回摄政王殿下,正是如此称谓。此乃敝国数百年来,对天朝皇帝与位同储君或副君之尊长的一贯尊称,绝无半分轻慢不敬之意。”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甚至还特意补充解释道,“昔日敝国使臣进贡大明皇朝时,亦是如此称谓与行礼,此为成例。”

他不提大明还好,这一提“昔日进贡大明”,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多尔衮原本尚算平静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眸中的寒光几乎凝成冰锥。殿内的温度仿佛也随之骤降了几分。几位满洲大臣已经按捺不住,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冷哼,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

“一贯尊称?成例?”多尔衮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人的血液,“‘陛下’、‘殿下’……金使臣,你且告诉本王,这‘下’字,是何用意?”他微微前倾身体,压迫感如同山岳般压下,“我大清皇帝,承天眷命,君临天下,统御万邦,乃是至高无上之尊,日月所照,莫非王土;本王受皇上信赖,托以国政,总理机务,亦当与皇上同尊,共承天命。你这‘下’字,是暗指皇上与本王在你之下?在你朝鲜之下?还是……咒我大清国运向下,江山不永?此等不吉之言,简直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这一番诛心之论,如同晴天霹雳,在金熙聪头顶炸响。他浑身剧颤,如坠冰窟,连忙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声音因惊惧而带着颤抖:“王爷明鉴,王爷息怒,微臣万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此‘下’字在汉文礼制中,绝无此意啊!此乃敬语,意指帝王宫殿的台阶之下,臣子卑贱,只能于丹墀之下奏事禀告,以此示尊卑之别,表达对君上的无限崇敬……此乃古礼,历朝历代皆然,微臣……”

“够了!”多尔衮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虽未至咆哮,但那陡然提升的威压与不耐,已让殿中众人心胆俱寒。他不耐烦地一挥手,仿佛要挥去令人厌恶的蚊蝇,“本王不管你们汉人那些迁腐文人、周边藩属是怎么咬文嚼字的,也不管前明旧例如何。如今是顺治三年,是大清的天下,自有大清的规矩。在我大清,称皇帝只能叫‘皇上’,称诸位皇亲宗室,便是‘王爷’、‘贝勒爷’,决不允许任何带有‘下’字的称谓出现。你此举,分明是藐视我大清权威,沿用前朝陋规,心中无我大清,只有那已亡之明。此等行径,岂是恭顺藩臣所为?其心可诛!”

这一顶“心中无清”、“藐视本朝”的大帽子扣下来,金熙聪顿时面如死灰,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伏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辩解之词在对方绝对的权力和不容置疑的“新规”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微臣不敢……微臣冤枉啊……”

然而,多尔衮的质问并未结束,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锁住地上颤抖的使臣:“还有,你方才所行之礼,只是一跪一叩?哼,我大清臣民见皇上,乃至四方藩属觐见天子,皆需行三跪九叩之大礼,方能显示赤诚忠敬。你仅行一跪一叩,是对皇上不敬,是对本王不敬,更是对我大清礼法的不尊。是欺我大清初立,不懂礼数吗?”

金熙聪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哭腔,他几乎是匍匐在地,泣诉道:“王爷容禀……敝国乃小邦偏远,礼制素来如此,寡君亦嘱臣依礼而行……历来觐见上国天子,无论蒙元、前明,皆是一跪一叩,此乃……此乃敝国成宪,绝非有意轻慢啊……”

“历来?成宪?”多尔衮猛地一拍王座扶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整个大殿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他声色俱厉,目光如电扫视群臣,最后定格在金熙聪身上,“哪个历来?哪朝的成宪?前明已是过往云烟,冢中枯骨。你既踏入这大清紫禁城,站在朕与皇上面前,就当遵我大清之法,行我大清之礼。你口口声声‘敝国旧制’、‘历来如此’,是觉得你朝鲜的礼法,能凌驾于我大清国法之上吗?还是你朝鲜,仍自视为前明属国,不愿真心归顺我大清?”

连续的逼问,如同重锤,彻底击垮了金熙聪的心理防线。他哑口无言,只能发出呜咽之声,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龙椅上的小皇帝,希望年幼的君主能有一丝仁心,一丝宽容。

福临感受到了他那绝望的目光,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身旁皇叔父摄政王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怒意与杀机。他小小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心脏怦怦直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平日里多尔衮和母后的教诲,以及此刻殿内氛围所强烈暗示的方向,他必须做出符合“大清皇帝”身份的决断。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摆脱稚嫩,带上几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

“金熙聪,”福临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你身为使臣,代表一国,却不识大体,不尊我朝。皇叔父所言,句句在理。你称朕与皇叔父为‘下’,言语不吉,又不行全礼,举止怠慢,确是亵渎之罪,不尊我大清礼仪。按律,该当如何?”

他最后一句,是问向台下熟知典章的大学士刚林。刚林立刻出列,躬身奏道,声音洪亮而毫无感情:“回皇上,依《大清律》‘仪制’篇及《大清会典》所载,藩臣失仪,轻则申饬罚俸,重则驱遣回国,断绝往来。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今朝鲜使臣金熙聪,非止寻常失仪。其言语之间,固执沿用明制旧称,显是心怀故明,藐视本朝,此非寻常失仪,实乃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并可问责其国主教化不严之过!”

“斩首”二字,如同最终判决的丧钟,清晰地传入金熙聪耳中。他眼前彻底一黑,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多尔衮冷哼一声,目光转向福临,带着一丝询问,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引导:“皇上,您以为刚林所议如何?”

福临看着台下那瘫软如泥的朝鲜使臣,心中或许闪过一丝孩童的不忍,但那丝不忍迅速被“维护国体”、“树立权威”的教导所淹没。他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努力做出冷酷决断的神情:“既然律法如此,证据确凿,便依律行事。金熙聪亵渎朕与皇叔父,不尊大清礼法,心中怀逆,罪无可赦。着即……推出午门,斩首示众。将其首级悬于旗杆之上,让四方来朝的使臣都看看,不尊我大清礼法、心怀武心者,是何下场;其余随行人员,驱离出境,永不允其再入我朝贡。并降敕斥责朝鲜国主,令其深刻反省!”

“嗻!”殿前侍卫轰然应诺,声震屋瓦。几名如狼似虎的镶黄旗巴牙喇扑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已然意识模糊的金熙聪粗暴地架了起来,拖拽着向殿外而去。

直到身体被拖动,金熙聪才仿佛回光返照般,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发出凄厉至极的嘶喊,声音划破了武英殿的森严:“皇上开恩,王爷开恩啊——!两国相交,尚不斩来使;我朝鲜忠心朝贡,岁岁不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天朝上国,仁义何在——!”

那绝望的呼喊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荡,然后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殿门外刺眼的秋日阳光中。殿内,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宁静,唯有檀香依旧无声地、固执地缭绕盘旋,却再也无法掩盖那弥漫开来的、新鲜的血腥味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众大臣,无论是满洲亲贵还是已剃发易服的汉臣,皆低眉垂目,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各有所思。满洲亲贵们大多面露得色,认为摄政王此举狠狠打击了藩属的骄矜之气,彰显了大清不容置疑的权威。而那些汉臣,如范文程、洪承畴等人,心中不免泛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寒意。这“陛下”、“殿下”之称,何尝不是他们自幼熟读圣贤书、心中习以为常的对帝王的至高尊称?今日竟成了取死之道。大清之严苛,摄政王之威权与对汉文化的排斥警惕,由此可见一斑。一些心思更深者,则从中看到了清廷在“正统”外表下的文化不自信与根深蒂固的暴戾。

端坐在御座之侧的多尔衮,面无表情地看着金熙聪被拖走的方向,眼神深邃。他此举,固然有维护“正确”礼仪、树立权威的考量,更深层次,则是要彻底斩断朝鲜与明朝的心理联系,确立大清取代明朝的“唯一正统”地位。同时,这也是做给殿内所有汉臣看的——无论你们心中如何想,都必须彻底抛弃前明,遵从新朝的规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然而,他或许并未深思,或者说并不在意,恐惧能够压制表面的反抗,却无法真正赢得人心。丹墀之下的血谏,无论是使臣无辜的鲜血,都在悄然侵蚀着这个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新王朝,本就并不稳固的统治根基。

殿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压抑的气氛依然浓重。群臣尚未从刚才的震撼中完全回过神来,殿外又有太监急匆匆入内,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奏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启禀皇上,摄政王。山东青州知府邴春华,有紧急奏章,由六百里加急递到,呈请御览。”

福临示意身旁的太监将奏章接过,然后习惯性地转递给多尔衮。多尔衮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疏,拆开火漆封口,展开浏览。起初,他的面色尚算平静,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查阅地方奏报。但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他的眉头逐渐拧紧,脸上的肌肉微微绷起,阴云开始在他眉宇间汇聚。看到中间部分,他的呼吸似乎变得粗重了一些,握住奏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当看到最后那明确的、请求“拆除满城”的核心建议时,他胸中的怒火终于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混账东西,真是岂有此理!”多尔衮猛地将那份奏章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殿内群臣浑身一颤,刚刚稍有松弛的神经再次骤然绷紧。他霍然起身,因极度的愤怒,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扭曲,“这个邴春华,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读书读坏了脑子,腐儒误国!竟敢……竟敢上此狂悖逆天之奏!”

福临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缩了一下肩膀,小脸发白,怯生生地问道:“皇……皇叔父,何事……何事如此动怒?”

多尔衮胸口剧烈起伏,强压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指着那份被摔在案上的奏章,对福临,也是对满殿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厉声说道:“这个青州知府邴春华,上疏言事,你们猜他说的什么?他竟敢……竟敢以‘为江山社稷长治久安计’为名,请求朝廷下旨,拆除各省要地所设之满城。简直是荒谬绝伦,丧心病狂!”

“拆除满城?”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冷水。不仅汉官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就连许多满洲亲贵,如鳌拜、谭泰等人,也都露出了极度震惊和愤怒的表情,仿佛听到了最恶毒的诅咒。满城,那可是他们八旗子弟在关内安身立命、掌控地方的根基所在啊!

“正是,拆除满城!”多尔衮在御阶前急速踱步,语气森然如同数九寒冰,“他在奏疏中巧言令色,说什么满城之设,高墙深垒,分隔满汉,隔绝族群,导致满汉隔阂日深,彼此视若仇寇,矛盾激化,人心惶惶,实不利于国家长治久安,更有损皇上四海一家之仁德。说什么唯有拆除满城围墙,使满汉官员兵民杂居共处,互通婚姻,习彼此语言风俗,方能真正实现满汉一体,消弭纷争,巩固国本……呵呵,好一番冠冕堂皇的‘高论’!”他冷笑连连,笑声中充满了讥讽与杀意,“他还举了青州当地的例子,说什么满城驻军与城外汉民时常因田土、水源、市易等琐事冲突,积怨已深,地方官管理不便,常滋生事端,恐酿成大祸云云。依他看来,倒是我大清设立满城,反倒是祸乱之源了!”

就在这时,设置在御座后方,用以隔绝视听的九龙屏风之后,一个虽然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缓缓传来,显然是通过侍立的宫女传达了她的态度。那是孝庄太后的声音: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之言!”孝庄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中主要大臣的耳中,“满城之设,乃是太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高瞻远瞩,定下的根本国策。旨在保持我满洲子弟的纯正血统与尚武之风,防止被汉人繁琐习俗、柔弱风气所同化,更是为了在关键要地驻守劲旅,监视地方汉人动向,弹压可能的叛乱与不轨,此乃我大清得以立足中原、掌控四方的根本。邴春华一介汉官,读了几本汉人书籍,便敢妄议太祖太宗定下的根本之策,说出此等动摇国本、大逆不道之言,其心可诛!”

多尔衮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孝庄的意见深表赞同,太后的表态无疑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停下脚步,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殿下那些汉臣,尤其在几位出身北方、在地方上任过职的汉官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看透他们内心深处是否也藏着类似邴春华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些汉臣感受到他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猜忌与杀意,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心中既恐惧,又难免生出一丝悲凉。

“太后圣明,洞鉴万里!”多尔衮沉声道,声音回荡在大殿中,“满城,便是我大清以弓马得天下之象征,是数十万八旗子弟在关内安身立命、保持根本的根基所在!拆了满城,让我满洲子弟与汉人杂处,日久天长,耳濡目染,还有谁记得骑射之本?还有谁记得我满洲的勇武之风、淳朴之俗?难道要我们都去学那些汉人书生,整日之乎者也,空谈误国,手无缚鸡之力吗?此乃自毁长城!”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愈发高亢:“至于监视汉人,弹压地方,更是重中之重。如今南方战事未平,南昌的朱由崧、史可法,西北的李闯余孽,乃至那些隐匿山林、蠢蠢欲动的反清义师,哪一个不是心腹之患?满城便是我钉在各地的一颗颗钉子,是确保地方安稳、粮饷畅通的保障。拆除满城,岂不是自撤藩篱,自毁屏障,给那些逆贼可乘之机?这邴春华,到底是无知蠢笨,还是……别有用心?”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福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皇上!您听了这邴春华的奏请,以为此人此事,该如何处置?”

福临虽然年幼,但在多尔衮和孝庄太后的常年熏陶与严格教育下,对于维护满洲特权、严防汉化、确保八旗武力优势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在他简单的认知里,满城就是自家江山的保障,任何质疑满城的言论,都是对爱新觉罗家族统治的挑战。他小脸一板,努力模仿着多尔衮平日里的冷峻与决绝,说道:

“皇叔父,这邴春华所言,儿臣听了,也觉得是狂悖荒谬,大逆不道。”福临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但说出的话语却冰冷刺骨,“满城乃是我大清太祖太宗所定国本,是八旗根本,岂容他一个汉官妄加置喙,肆意诋毁?他这分明是想要动摇我大清的统治根基,其心可诛,罪同谋逆。儿臣以为,此等谋大逆之罪,决不可宽贷,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应……应凌迟处死,并诛其九族,使其永世不得超生。其所在籍贯,邻里乡党,连坐查办,看这普天之下,谁还敢再妄议此等悖逆之言,打我大清根本的主意!”

福临这番话,语气冰冷,条理清晰,尤其是“凌迟”、“诛九族”、“连坐”这些极其残酷的刑罚从一个八岁孩童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更显得格外骇人听闻。殿内一些较为持重或有远见的老臣,如范文程等,心中虽觉此举过于酷烈,邴春华纵然言论不当,罪不至如此,如此严惩恐非仁政,更会引发汉官士绅更大的人心惶惶与抵触,于稳定统治不利。但在摄政王盛怒、小皇帝明确表态、太后亦持强硬立场的情况下,无人敢在此时出声劝谏,那无异于自寻死路。整个武英殿,只剩下福临那稚嫩而残酷的声音在回荡。

多尔衮对福临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残忍与快意的冷笑:“皇上圣断,正该如此。乱世用重典,对于此等妄图动摇国本之徒,决不能有丝毫姑息。这邴春华,自己找死,就怪不得国法无情!”

他转向殿外,用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厉声下达了最终的命令:“传旨,山东青州知府邴春华,妄议朝政,诋毁国本,图谋不轨,罪同谋逆,实乃十恶不赦。着即革去所有官职功名,锁拿进京,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严加会审,定其凌迟之罪;并诛其九族,家产抄没,充入官库。其所在籍贯之地,邻里乡党,保甲人等,一体严查,凡有牵连、知情不报或平日与其交通往来密切者,皆连坐论处,绝不姑息。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敢议满城、敢动我大清根基者,便是此等下场!”

“嗻!”殿外的侍卫和负责传旨的官员轰然应命,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可以想见,这道旨意一旦传出,不久之后,山东青州乃至邴春华的故乡,将会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有多少人会因此家破人亡。一个或许出于某些现实困境、或许带着些许理想主义色彩、试图弥合满汉裂痕的地方官建议,最终却以最极端、最血腥的方式,进一步加深了这道深刻而血腥的鸿沟。

武英殿内,再次陷入了那种比之前更加沉重的宁静。金熙聪的血似乎还未冷却,邴春华及其族人、乡党的命运已然注定。檀香依旧袅袅,却再也无法掩盖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与权力碾压一切的残酷。

这两件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一件关乎对外藩的威慑与“正确”礼仪规范的确立,一件关乎内部统治根基的坚决维护与汉人思想的严厉压制,都清晰地昭示了此时清廷核心统治者的意志——绝对的权威,不容置疑的满洲本位主义,对汉文化既利用又警惕的复杂心态,以及对任何潜在挑战者或仅仅是“不合心意”者的残酷镇压。

殿外的秋日阳光,依旧明亮地照耀着紫禁城的琉璃瓦,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却仿佛丝毫照不进这幽深似海的武英殿,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阴冷、恐惧与压抑。

多尔衮重新坐回王座,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噤若寒蝉、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群臣,心中或许在盘算着,经过这番接连的雷霆手段,那些暗地里可能存在的异心,那些还对前明心存幻想的汉官,那些自以为是的藩属,应该能彻底认清现实,收敛几分了吧。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服从、高效运转的机器,来支撑他下一步的战略。想到这里,他眼中寒光一闪,思绪飘向了南方。

“等到秋高马肥,粮草齐备,新编练的汉军八旗整训完成,还有……张晓宇那边负责督造的新式火器,特别是那些据说能飞天的‘飞机’和威力更大的火炮、乃至他提到的什么‘毒烟’、‘瘟痘’之法已经生产成功……”多尔衮心中默念,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南明和流寇的那些残兵败将,还有那个屡屡坏我好事、据说是什么异世才子的戚睿涵……迟早要将他们彻底碾碎,让这天下,真正成为我大清铁蹄之下的牧场!”

然而,他或许并未深思,或者即便深思也不以为意,恐惧能够压制表面的反抗,却无法真正赢得人心。丹墀之下的血谏,无论是使臣无辜的鲜血,还是官员偏执却未必全然出于私心的鲜血,都在悄然侵蚀着这个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新王朝,本就充满裂痕、并不稳固的统治根基。

在这片广袤而苦难的土地上,南方的南昌,弘光帝朱由崧与史可法等人,仍在苦苦支撑,维系着汉家衣冠的最后尊严。西北的凤翔,李自成及其部下,也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与清军、与南明、与内部的矛盾周旋。甚至那远在云南的残明势力,以及无数隐匿于山林草泽之间的抗清义士,都未曾放弃。

他们面临的敌人,固然强大而残酷,拥有超越时代的武力和严密的组织。但清廷内部的这种高压、这种尖锐的满汉矛盾、这种对异见者的零容忍,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更广泛的不满与抵抗,也同样是大顺与南明,乃至所有抗清力量的一线渺茫生机。

只是,这线生机需要付出多少鲜血与生命的代价才能换取?历史的车轮又将滚向何方?一切,尚在未定之天。武英殿内的森然寒气,伴随着血腥味,随着秋风,渐渐弥散开去,笼罩了整个北京城,也预示着未来更加激烈与残酷的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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