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黎明前的风,是最刺骨的刀。它刮过旷野,卷起沙砾,抽打在阿弃血污斑驳的脸上、身上,如同无数细密的鞭刑。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臂,右手死死攥着那枚冰冷刺骨的金铃,另一只手拼命拉扯着几乎吓瘫的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亡命奔逃。
身后,火把的光芒如同嗜血的兽瞳,紧追不舍。士兵们粗野的呼喝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次落地都仿佛踩在她狂跳的心脏上。
体力早已透支殆尽。全凭着一股不肯就此认命、不肯再次落入那人所代表的绝望深渊的本能意志在强行驱动这具破败的身体。左臂的伤口每一次摆动都撕裂出新的剧痛,鲜血不断流失带走了温度,寒冷从内而外侵蚀着她。脸上的玄铁面具沉重冰冷,那内嵌的冰片似乎也感应到她的虚弱,寒意变本加厉,针扎般的刺痛与奔跑带来的燥热在皮下疯狂交战。
而那枚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的金铃,其冰冷的棱角早已硌入皮肉,几乎要与掌骨嵌在一起。那上面刻着的两个字,【沈砚】,更像是一道无形的烙印,透过皮肤,透过血肉,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最深处。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它?
这个问题如同毒蛇,在她脑海里疯狂嘶鸣,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每一次脚尖踢到石块踉跄跌倒,每一次被枯枝刮破皮肤,那铭刻的名字都会在疼痛中变得更加清晰,带来远比肉体创伤更剧烈的、毁灭性的绞痛。
信任早已粉碎成齑粉,恨意是她支撑到现在的燃料。可这突如其来的、可能与过往温情时刻相连的证物,像一把淬毒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搅动着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口。她恨他,恨之入骨,可这恨里,是否还掺杂着别的、她不愿承认、更不敢触碰的东西?
“姑…姑娘…跑…跑不动了……”妇人终于彻底脱力,脚下一软,猛地扑倒在地,带着阿弃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阿弃踉跄着稳住身形,喘息得如同破风箱,肺部火烧火燎。她回头望去,追兵的火光已近在几十步之外,甚至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和手中雪亮的兵刃。
完了。
这个念头再次浮起,带着冰冷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那枚金铃,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骨头。就在这彻底的绝望中,一个疯狂的、自毁般的念头猛地窜起——
既然逃不掉,既然这玩意儿与那人相关,既然它带来如此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就毁了它!连同那些不该存在的、软弱的、令人作呕的过往一起,彻底毁掉!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
她猛地停下脚步,不再试图拉起妇人。而是用尽最后力气,将右手从妇人手中抽出,将那枚紧攥的金铃举到眼前。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那微小的金色反射着身后追兵的火光,像一个恶毒的嘲讽。
“你…你要做什么?”妇人瘫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她诡异的举动。
阿弃没有回答。她的眼神空洞而疯狂,死死盯着那枚金铃。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追兵都愣住的动作——
她猛地转身,非但没有继续逃跑,反而朝着追兵来的方向,踉跄地冲了回去!
几步之后,她冲到了之前为了撬开洞口而散落一地的、那些被她撬松的枯枝和干燥的棘草丛旁!之前士兵抛下的那支火把,尚未完全熄灭,还在那里苟延残喘地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光和热。
在追兵惊愕的目光和妇人难以置信的尖叫中,阿弃猛地扑跪下去,将她那只一直死死攥着金铃的、早已血肉模糊的右手,连同那枚刻着【沈砚】名字的金铃,狠狠地、决绝地按向了那堆仍在燃烧的余烬!
“嗤——!”
皮肉烧焦的可怕声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白烟,骤然升起!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从阿弃喉中迸发而出!
极致的、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从右手掌心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疯狂窜入大脑,几乎将她的天灵盖都掀开!那不仅仅是火焰灼烧皮肉的痛苦,更是金属被烧红后直接烙烫的、深入骨髓的酷刑!
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眼前一片血红,几乎要立刻痛死过去。
但她没有松手。
反而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更狠地将手往下按!仿佛要将那枚金色的、刻着名字的诅咒,彻底烙进自己的骨血里,碾碎成灰!
让她痛!让她记住这痛!让这被火焰和金属共同赋予的、毁灭性的痛苦,彻底覆盖掉心底那因为那个名字而翻涌起的、所有不该有的、软弱的情绪!
恨他!只能恨他!必须恨他!
火焰灼烧着皮肉,烧红的金铃灼烫着掌骨,那两个字,仿佛也在这极致的高温中,被硬生生地烙入了她的生命线。
追兵们被这突如其来自残般的疯狂举动惊呆了,一时竟忘了上前。
短短一两息的时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阿弃终于耗尽所有力气,猛地将手从余烬中抽出时,她的整只右手已经惨不忍睹。掌心一片焦黑碳化,与那枚同样被烧得通红变形的金铃几乎黏连在了一起,发出可怕的焦糊气味。边缘的皮肤红肿起泡,惨烈无比。
她瘫倒在地,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巨大的疼痛如同海啸,彻底淹没了她,世界只剩下这片灼热的地狱。
玄铁面具下的脸早已扭曲,泪水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出,却被高温瞬间蒸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那枚金铃的材质特殊,或许是在这极致的高温灼烧下引发了某种未知的反应——
那枚几乎与她掌心血肉熔铸在一起、烧得通红变形的金铃,内部忽然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高亢尖锐的嗡鸣声!
那声音不同于之前惊马的清脆铃声,更像是一种……某种频率奇特的、穿透力极强的金属震颤!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无形的尖针,猛地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追兵们的战马最先感受到异样,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再次变得焦躁不安,纷纷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不顾主人的呵斥控制,开始胡乱蹦跳,甚至互相冲撞!
“妈的!又来了!”
“这鬼声音到底哪来的?!”
“稳住!快稳住马!”
士兵阵地瞬间大乱,人仰马翻,再也顾不上抓捕。
而距离声源最近的阿弃,感受更为强烈。那高频的震颤不仅刺激着她的耳膜,更像是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投下了一颗炸雷!
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完全陌生的画面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猛地闪过她的意识——
……冲天的大火,比眼前这堆余烬炽烈千倍万倍……
……华丽的殿宇在火光中崩塌……
……一个模糊的、怀抱婴儿的妇人身影,颈间似乎戴着一串铃铛,在火中发出绝望的悲鸣……
……婴儿震天动地的哭声……
……还有……一个同样模糊的、戴着半张银质面具的少年的侧影,冷漠地站在远处,手中似乎也捏着一枚……金铃?
画面支离破碎,混乱不堪,带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
这是什么?!
是谁的记忆?!
剧烈的头痛和掌心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头颅劈开。
她痛苦地蜷缩着,左手无意识地抠抓着冰冷的地面,右手那可怕的烧伤还在散发着恐怖的热量和疼痛。
追兵因马匹惊乱而暂时无法靠近。
妇人吓傻在原地。
天际,第一缕微弱的晨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黑暗。
阿弃躺在冰冷的沙地上,喘息着,颤抖着,右手是一片可怕的焦黑狼藉,脑海里是更加混乱痛苦的陌生碎片。
那枚金铃……没有毁掉。
它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留在了她的身上,也仿佛……强行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某扇尘封的、禁忌的门扉。
门后,是更深的黑暗,还是……万劫不复的真相?
她不知道。
只知道那被强行烙印的痛楚,和那突如其来的、陌生而可怕的记忆碎片,正将她拖入一个比漠北荒野更寒冷、更令人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