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兰林殿。
殿外风声鹤唳,殿内却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卫子夫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凝视着棋盘上的残局,仿佛殿外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砰——!”
殿门被人从外面悍然撞开。
一身寒霜与酒气的卫青,甲胄铿锵,如一头失控的困兽闯了进来。
他猩红着双眼,大步流星地跨至殿中,单膝重重跪地,砸得地砖发出一声闷响。
“阿姊!”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与狂怒。
“臣请命!请阿姊准我带羽林卫,冲击廷尉府大牢,救出灌夫将军!”
跟在他身后的夏婵,一张脸早已没了血色,身体抖如筛糠。丞相府那场喜宴,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化为了一片血色与狼藉。
卫子夫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棋盘上移开。
啪。
她手中的白玉棋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这声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卫青满腔的沸腾怒火。
卫子夫这才缓缓抬起眼帘,幽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凭什么去?”
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卫青一窒,旋即吼道:“田蚡构陷忠良,折辱先帝旧臣!此等国贼,人人得而诛之!灌夫将军一片赤胆,魏其侯更是为大汉流过血的功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如此践踏!”
“所以,”卫子夫的语气依旧平淡,“你要人,用什么名义?”
“是用你的官印?”
“还是用太皇太后亲手交给我,代掌后宫的金印?”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枚更冷的棋子,落在卫青的心上。
“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吗?”卫青的嘶吼里带上了一丝绝望,“那是一条人命!是魏其侯一生的清誉!”
“看着?”
卫子夫终于站了起来。
她踱步走到卫青面前,昏黄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长,完全将跪在地上的弟弟笼罩。
“你现在冲出去,不是救人。”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是递刀。”
“你亲手把刀递到田蚡手上,告诉满朝文武,我卫家,要为窦婴出头,要与当朝丞相不死不休。”
“他正愁找不到由头来动我们,你这是把自己洗干净了,亲自送到他的砧板上。”
“可是……”
卫青还想说什么,殿角的阴影里,宦官赵安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躬身呈上一卷蜡封的细小竹筒。
卫子夫接过,修长的指甲干脆利落地划开蜡封,抽出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
她只扫了一眼,唇角就勾起了一个极淡、却极冷的弧度。
那是一种谋划者看到猎物精准地踩进自己最后一个陷阱时,才会有的笑意。
她将纸条递到卫青眼前。
卫青借着烛火,看清了上面那行仓促写下的字。
“太后深夜急召,相府回绝,称:新人燕尔,不便相扰。”
轰!
卫青感觉不到愤怒了。
一股比冬夜寒风更刺骨的凉意,从他的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浇灭了他所有的热血和冲动。
王太后深夜召见自己的亲弟弟、权倾朝野的丞相。
竟被一句“新婚燕尔”给挡了回来!
这是何等的猖狂!何等的得意忘形!何等的……愚蠢!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阿姊……这……”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酒后骂座。”
卫子夫的声音里,透着洞悉一切的漠然。
“这是一张网。”
“一张由陛下、由我、甚至由田蚡自己的贪婪,亲手织成的罗网。”
“灌夫的刚直是火,窦婴的清高是油,刘陵的野心是风……”
她顿了顿,看着卫青煞白的脸。
“而田蚡,就是那堆自己着急往火上凑的干柴。”
“现在,火,点起来了。”
卫子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夜色深处,那片象征着太后权力的长乐宫。
“你以为,今夜真正睡不着的,只有我们?”
“王太后……”
卫青喃喃自语,眼中的狂怒与不甘,正一点点凝结成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清醒。
他懂了。
这不是江湖义气,这是朝堂的绞肉场。
你死,我活。
田蚡越是乖张跋扈,王太后就越是寝食难安。
为了平息天子的怒火,为了保全王氏一族的体面,她必须做出选择。
一个被权势冲昏头脑,连亲姐姐都敢当众忤逆的丞相,已经不再是臂膀。
而是一颗必须被砍掉的毒瘤。
“我明白了。”
卫青缓缓站起身,甲胄摩擦,发出冷硬的声响。
他身上的酒气仿佛已经散尽,只剩下一种比深夜寒意更冷的杀气。
“阿姊,我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卫子夫重新坐回案前,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你今夜怒气冲冲地来过我这里,明日天亮之前,这个消息就会传遍长安城。”
“所有人都以为,我卫家要保窦婴,要出手了。”
“他们才会放下戒心,才会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到桌面上来。”
她的目光,转向角落里那个几乎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夏婵。
“夏婵。”
“奴……奴婢在!”
夏婵身体剧烈一颤,立刻跪伏于地。
卫子夫从发髻上,取下一支华美温润的金步摇,递到她面前。
“你现在,立刻去一趟椒房殿,把这个亲手交给皇后臣阿娇的侍女,春信。”
椒房殿!皇后!
夏婵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告诉她八个字:故人所赠,完璧归赵。”
卫子夫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
“然后,带回她的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许错。”
“夏婵……遵命!”
夏婵颤抖着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金步摇,只觉得掌心被烫得生疼,那不是金子的温度,是死亡的温度。
卫子夫的目光,最后才回到卫青身上。
“你的任务,是明日站在朝堂上,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看清楚,谁是人,谁是鬼。”
“更要看清楚,淮南王府的刘陵,会怎么做。”
“那个女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拉拢你,利用你。你要做的,就是让她相信,你这条鱼,上钩了。”
卫青对着她,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这一次,他一言未发。
转身离去时,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像一把被寒冰淬炼过,缓缓归入鞘中的利刃,只待下一次出鞘,饮血封喉。
殿内,重归死寂。
夏婵拿着金步摇,跪在地上,抖得说不出一句话。
“怕了?”
卫子夫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夏婵不敢抬头,只能用尽全力点了点头。
“夏婵。”
卫子夫忽然俯下身,用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记住,在这座宫里,心软,是取死之道。”
“对敌人心软是愚蠢,对自己人心软……是残忍。”
她松开手,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清晰地钻进夏婵的骨髓里。
“若有一日,我让你去杀一个人,一个你认识的、甚至亲近的人。”
“你是会哭着问我为什么,”
“还是只问我,要活口,还是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