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
跳动的烛火,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刘彻与卫子夫交叠的身影。
卫子夫正在为刘彻整理冠带,她的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石,动作不见丝毫烟火气。
“陛下,田丞相的婚宴,怕是不止一杯喜酒那么简单。”
“卫青已经去了。”
刘彻系着玉带的手停在腰间,他透过面前的铜镜,看着镜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哦?”
“田丞相的权势,已容不下小小的朝堂了。这场婚宴,是他的阅兵式。”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殿内的寂静里,“他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看看,谁才是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
她伸手,为刘彻抚平衣襟上最后一丝看不见的褶皱。
“尤其,是让魏其侯看。”
刘彻转过身,指尖捏住她光洁的下颌,目光沉沉地探入她的眼底。
“那你觉得,朕该如何?”
“我们不去,看戏。”
卫子夫迎着他的审视,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两头猛虎缠斗,总要有一头先亮出喉咙。陛下要做的,只是在最合适的时机,递上最锋利的刀。”
刘彻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缓缓松开,唇角溢出一声低笑。
“知我者,子夫也。”
他大步向殿外走去,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摆驾,长乐宫!朕去陪母后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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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灯火如昼,丝竹之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这是一场权力的盛宴。
席间,窦婴如同一尊被遗忘的石像,无人问津。
灌夫端着酒爵,主动走向一名郎官:“来,我灌夫敬你一杯!”
那郎官甚至懒得看他,直接转身,高高举杯,朝向上座。
“臣恭贺丞相大喜,迎娶燕王贵女,真是天作之合!”
话音未落,管家尖利的唱和声刺破了喧嚣。
“陛下赐礼——东海夜明珠一颗,珊瑚翡-翠两对!贺丞相新婚之喜!”
一排排内侍捧着珠光宝气的贺礼鱼贯而入,满堂的宾客瞬间沸腾,恭贺之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片谄媚的声浪中,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悄然停在了灌夫身侧。
刘陵并未看他,只是将一盏斟满的酒,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她的声音,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又清晰地钻入灌夫的耳朵。
“灌将军,看到了吗?跟对人,才有这泼天的富贵。”
“再看看您身边的魏其侯,连祖上的田产都保不住,还妄想扳倒丞相的门生。真是……可怜。”
刘陵的红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她俯下身,气息吹在灌夫的耳廓。
“你这条忠犬,可别跟错了主人,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说完,她飘然离去,瞬间又融入那片欢声笑语中,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灌夫握着酒爵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那盏酒,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站了起来!
“哐当——!”
身后的坐席被他巨大的力道带翻,酒器与佳肴碎了一地,狼藉不堪。
丝竹声,骤然停歇。
舞姬们惊慌失措地僵在原地。
满堂的目光,如利箭般齐刷刷地射向这位摇摇欲坠的将军。
他双目充血,死死地瞪着主位上的田蚡,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田……蚡……”
一旁的窦婴大惊失色,伸手去拉,却被他一把甩开。
“田……丞……相!”
灌夫的声音嘶哑,却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我,灌夫,敬你!”
田蚡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象牙箸,终于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居高临下,像是在看一只自己送上门来的疯狗。
他甚至没有起身。
“灌将军的酒,本相怕是喝不起。”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彻底引爆了灌夫胸中的火山。
“喝不起?”
他怒极反笑,笑声凄厉。
“啪!”
青铜酒爵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酒水四溅!
“田蚡!”
他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高坐主位的田蚡,用尽毕生力气嘶吼。
“你这靠姊妹裙带上位的国贼!”
“今日我便撕了你这张皮!”
“黄河决堤,魏其侯奉旨治水,查出来的贪官污吏,哪个不是你田家和王家的私产!”
“陛下圣明,要严查人祸,你却怀恨在心!强占魏其侯在南陵的百顷良田,逼得他门下食客尽散!”
“先帝在时,你不过是个跟在魏其侯身后摇尾乞怜的郎官!你算个什么东西!”
“如今也敢……”
“也敢在他面前摆你那丞相的臭架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大厅里。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
这不是酒后失言,这是当众宣战,是诛心的指控!
田蚡脸上的笑意,一寸寸凝固,褪尽,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他没有暴怒,反而缓缓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华美的喜袍。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来人。”
他的声音很轻,很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将这个醉酒疯癫、污蔑朝廷命官的狂徒,给本相拿下。”
甲士涌入,刀戟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谁敢!”灌夫虎目圆瞪,一把推开身前的甲士。
“丞相!”
一个苍老而绝望的声音响起,窦婴踉跄着冲出,用自己衰老的身躯挡在灌夫身前。
他对着田蚡拱手,声音都在发颤。
“丞相息怒!灌夫酒后无状,罪不至此,还请看在老夫的薄面上……”
“你的薄面?”
田蚡终于笑了,那笑容狰狞而扭曲,他一步步走下台阶,逼近窦婴。
“魏其侯,你以为,你还有面子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报复的快意。
“我看他不是失言,是替你吐露心声吧!”
“你们二人,心怀怨望,意图不轨,其心可诛!”
有官员试图起身劝解:“丞相……”
田蚡猛地转头,眼神阴鸷如毒蛇。
“谁敢再多说一个字,以同党论处!”
那官员瞬间噤声,冷汗湿透了后背。
田蚡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一甩袖子,发出了最后的判决。
“来人啊!”
“将这两个结党营私、藐视国法的乱臣贼子,一并给本相绑了!”
“打入廷尉大牢,听候发落!”
“田蚡!你敢!”窦婴又惊又怒。
可甲士只听丞相之令,一拥而上。
粗暴的扭臂,冰冷的绳索。
灌夫还在破口大骂,窦婴却已万念俱灰。
他知道,田蚡布下的这张网,终于收紧了。
宾客们作鸟兽散,唯恐沾上一点血腥。
二人被甲士粗暴地拖出府门,很快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丞相府,书房。
田蚡面无表情地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亲自研墨,铺开一卷崭新的竹简。
烛火下,他的笔锋锐利如刀。
奏折的开头,是几个杀气腾腾的大字。
“臣蚡,冒死上奏:魏其侯窦婴、将军灌夫,结党营私,交通豪猾……”
同一时刻,淮南王府。
刘陵端着酒杯,对着窗外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
“告诉父王。”
她对身后的心腹轻声道。
“鱼,入网了。”
子时,兰林殿。
一名侍女匆匆入内,在卫子夫耳边低语了数句。
卫子夫脸上波澜不惊,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幽深。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
“传我命令。”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立刻,去请卫青将军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