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三年,隆冬。
丞相府,暖阁。
地龙烧得滚烫,熏得人骨头发酥,田蚡的心却像是被浸在三九天的冰窟里,一片死冷。
“啪!”
一只盛满佳酿的鎏金铜爵,被他发狠地掼在地上,酒液泼洒,瞬间在温热的地面上蒸腾起一片酒雾。
“黄河清淤!好一个黄河清淤!”
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拔了爪牙的困兽,只能在自己的囚笼里徒劳咆哮。
皇帝那一刀,借着治河的名义,几乎将他安插在朝中的心腹连根拔起。
他这个丞相,如今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架子。
榻边,一道曼妙的身影跪坐着。
刘陵捡起那只被摔得变了形的铜爵,用一方丝帕,慢悠悠地擦拭着。
她的动作优雅,带着一种冰冷的从容。
“丞相这滔天的火气,是冲着高坐龙椅的陛下,还是冲着那个躺在府里苟延残喘的窦婴?”
田蚡猛地转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骨头捏碎。
“一条被陛下敲碎了满口牙的老狗,也敢在朝堂上对着我吠!”
“可这条老狗,偏偏咬得您鲜血淋漓。”
刘陵任由他攥着,另一只手的指尖,却在他粗糙的掌心轻轻一划,吐出的气息带着致命的钩子。
“您丢的不是几个官吏,是武安侯的脸面,是当朝丞相的脸面。”
“这口气若是不出,往后这长安城,谁还认您是当朝陛下的舅舅?”
田蚡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刘陵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脆弱的自尊上。
权势可以失而复得,可脸面一旦被踩在泥里,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那依你之见?”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妾不敢有见。”
刘陵轻巧地抽出手,为他重新斟满一杯酒,递到他唇边。
“妾只是听说,魏其侯窦婴那老匹夫,一生最重风骨二字。一个人,若是没了风骨,那便与行尸走肉无异。”
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不知……长安城南那几百亩肥得流油的田产,算不算他风骨的一部分?”
田蚡的动作,彻底顿住了。
他死死盯着刘陵那张美艳的脸,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贪婪与凶光。
他懂了。
杀人,何须用刀!
诛心,才是这世上最狠的酷刑!
夺他的田,就是当着全长安人的面,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着,得罪他田蚡,就算告老还乡,也得被他刨了祖坟!
“好!”
田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他一把将刘陵扯入怀中,在那张诱人的红唇上狠狠啃噬。
“还是你这妖精,最懂本相的心!”
数日后,武安侯府数十名家奴,扛着丞相府的旗幡,浩浩荡荡开赴城南。
他们以魏其侯“年老体衰,不宜操劳”为名,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侵占了窦婴名下最肥沃的百亩良田。
那面象征着当朝丞相的旗幡,耀武扬威地插在了魏其侯的土地上。
消息传回,魏其侯府门前,窦婴的旧部故吏义愤填膺,与田蚡的家奴当街对峙,剑拔弩张。
府内,庭院。
窦婴一身素衣,静静立在枯败的槐树之下,宛如一尊风干的雕像。
门外的喧嚣,辱骂,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名跟了他数十年的老仆,双膝跪地,声音发颤。
“主君!田蚡那厮,这是要踩着您的脸面登天啊!”
窦婴缓缓闭上眼。
周遭的一切嘈杂,仿佛都离他远去。
许久,他睁开眼,浑浊的眼底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只吐出一个字。
“等。”
老仆猛地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悲凉,重重叩首,无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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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内,棋盘纵横。
刘彻执黑,卫子夫执白。
郭舍人快步入内,压低声音将城南之事禀报完毕。
刘彻面色不变,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悬于棋盘之上,迟迟未落。
“子夫,你看这长安棋局,如今是何态势?”
卫子夫凝视着棋盘,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
“豺狼当道,猛虎卧病。”
她将白子轻轻落下,动作轻柔,却恰好堵死了黑子的一处关键气眼。
“虎虽卧病,余威尚存,爪牙仍在暗处。豺狼看似得意,却不知自己早已是那网中之猎物。”
刘彻的目光从棋盘移到她的脸上,眼底浮现一抹兴味。
“哦?此话怎讲?”
“豺狼身后,还有一头更沉不住气的母狼。”
卫子夫抬眸,目光平静如水,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母后最是爱护舅父,见他行事如此乖张,必然心焦。更何况,淮南王女刘陵,本就是母后心头的一根刺。若妾是母后,定会想个法子,快刀斩乱麻。”
刘彻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看着卫子夫落下的那枚白子,那一步棋,既是防守,亦是引诱。
是绝杀。
“比如?”
“比如,为舅父寻一位家世清白、性情温顺的正妻。”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燕王有一女,年已及笄。此举,上可安母后之心,中可断舅父与淮南王府的勾连,下可为丞相府添一位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于情于理,陛下都无法拒绝。”
刘彻手中的黑子,终于落下。
“啪。”
清脆的响声,在殿内回荡。
他输了半子。
“知我者,子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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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
王太后将一只琉璃杯重重顿在案上,里面的蜜水泼溅而出。
“胡闹!简直是胡闹!”
心腹内侍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田蚡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这种时候,他竟敢去招惹窦婴那条疯狗!还有那个刘陵,区区一个藩王之女,竟敢如此左右我大汉丞相!”
王太后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决断。
田蚡此举,看似是耀武扬威,实则是将她整个王家的脖子,又往皇帝的刀口上送了一寸!
她不能再等了。
“去,把皇帝给哀家叫来!”
刘彻很快便到了长乐宫,他微微颔首。
“母后召见儿臣,所为何事?”
王太后屏退左右,开门见山。
“彻儿,你舅舅行事荒唐,哀家要为他指一门婚事。燕王之女,性情温顺,正好配他。你,下旨吧。”
刘彻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所有情绪,没有丝毫犹豫。
“母后所言极是。舅父乃国之丞相,后宅不宁,确非社稷之福。”
他抬起头,面上一片孝顺温和,看不出半分勉强。
“朕,这便去拟旨。”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让王太后愣住了。
看着儿子转身离去的背影,王太后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事情,似乎正朝着一个她完全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
赐婚的圣旨,如同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了丞相府的后院。
田蚡接旨时,整个人都懵了。
当夜,他火烧火燎地赶到刘陵的住处。
预想中的暴怒和打砸并未发生。
刘陵正坐在灯下,用一块洁白的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这种寂静,比任何咆哮都让田蚡感到恐惧。
他额上渗出冷汗,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凑上前去。
“陵儿,你听我解释,这是太后和我那皇帝外甥的意思,我……”
刘陵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抬起头,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只问了一句。
“婚宴,何时?”
“来年立春日,正是月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