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宣室殿。
关于“丞相田蚡贪赃案”的最终裁决,如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廷尉张汤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邸报。
“丞相田蚡,用人不察,治家不严,罚俸半年。”
“黄河水患,罪在地方。当地官吏,均依法论罪。”
最终,人头滚滚,却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地方官吏。
而那真正的始作俑者,大汉丞相田蚡,仅仅被罚了半年俸禄,外加一封轻飘飘的申斥诏书。
天子高高举起的刀,终究是轻轻放下了。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懂了。
这场雷霆万钧的朝堂风暴,在长乐宫那位太后的意志下,以天子的“妥协”画上了句点。
外戚的根,依旧深植于这帝国的中枢,稳如泰山。
朝会散后,魏其侯窦婴独自一人,站在宣室殿外的白玉阶上。
寒风灌入他空荡荡的朝服,吹起满头华发。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再无一丝斗志,只剩下燃尽后的灰白。
他赢了道理,却输给了权术。
他终于看透,在这座名为权力的棋盘上,所谓的公理,不过是帝王兴起时,随手拈来的一枚棋子。
用之,则风光无限。
弃之,则轻如敝履。
他,就是那枚被舍弃的棋子。
第二日,一封称病乞骸骨的奏章,悄然送至刘彻的案头。
窦婴以年老体衰为由,交出了治河总管的大印,也交出了他最后一点与这个朝堂的牵连。
刘彻提笔,朱砂在那竹简上留下两个字。
准奏。
一场席卷朝堂的“清淤”行动,虎头蛇尾,就此落幕。
田蚡保住了相位,王家保住了体面,皇帝全了孝道。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只有少数人嗅到,那奔涌的暗流并未平息,只是转入了更深、更看不见的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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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兰林殿。
殿内光线昏暗,角落的铜鹤灯盏,吐出一点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一隅。
乳母早已带着三位小公主安睡。
卫子夫独自坐在棋盘前,神情静谧。
她面前的棋局,白子已布下天罗地网,将黑子围杀得只剩最后一口气。
她没有看棋。
她在等。
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
一股夹杂着隆冬寒气的风,呼啸而入,卷得殿内烛火狂舞。
刘彻的身影,裹挟着这股风,踏了进来。
他一言不发,带着一身的戾气,重重地在棋盘对面坐下。
目光扫过棋局,那片支离破碎、苟延残喘的黑棋,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眼里。
那,就是今日朝堂上溃败的自己。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探入棋盒,拈起一枚冰冷的黑子,企图为这片死局寻找到一丝生机。
可棋盘之上,早已无路可走。
“啪!”
那枚黑子被他狠狠丢回棋盒,脆响声在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卫子夫仿若未闻。
她缓缓起身,拿起桌案上那卷竹简。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窦婴用身家性命换来的,足以将田蚡万劫不复的罪证。
她走到殿角的火盆边。
没有丝毫犹豫,将整卷竹简,投了进去。
“噼啪!”
干燥的竹片遇火,瞬间爆响,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将她平静的脸庞映得透亮。
“你做什么!”
刘彻的声音压抑到了极致,猛地站起,像一头被触怒的猛兽。
卫子夫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焰如何将那些墨迹,一点点吞噬。
“陛下还留着它,”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是打算在太后面前,再演一次母子决裂的戏码吗?”
一句话,精准地刺破了刘彻紧绷的神经。
他身形一僵,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瞬间抽空,颓然坐了回去。
火焰跳动,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一场大水,冲出了满朝的害虫。”他的声音里,满是无法排遣的烦闷与无力,“朕本以为,这把刀够快,足以清淤。”
“可到头来,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趴在这大汉的身上吸血!”
卫子夫终于转过身,走到他面前。
“所以,妾让人去‘点拨’了魏其侯。”
刘彻猛地抬头,眼中是全然的震惊。
卫子夫直视着他,语气依旧温婉,吐出的话却让他心头剧震。
“魏其侯那封称病乞骸骨的奏章,是妾派人‘建议’他上的。”
“陛下需要一个台阶,太后需要一个面子。这场风波里,唯独魏其侯,可以做这个体面的牺牲品。”
“他主动请辞,陛下顺水推舟,既全了孝道,又保全了天子之威。”
她微微倾身,看着棋盘上那片黑色的废墟。
“这盘棋,陛下不是输了,是换了一种赢法。”
刘彻死死地盯着她。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从未想过,自己深宫中的女人,竟能将朝堂人心看得如此透彻,甚至……在他之前,就布好了全局。
他以为的妥协,原来是她铺好的退路。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不怕朕怪你自作主张?”
卫子夫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坚定。
“陛下是天子,天子,永远不会错。”
“若有错,那便是臣妾的错。”
这一刻,刘彻胸中翻涌的所有怒火、不甘、屈辱,尽数化为一股冰冷的清明。
他输了朝争,但他看清了谁是墙头草,谁是真敌人。
更看清了,谁才是能与他并肩,走在这条血腥帝路上的同路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目的只是“清淤”。
可窦婴这把刀,太老了,也太钝了。
现在,他明白了。
卫子夫说得对,这根本不是一场为了胜负的争斗。
这是一场筛选。
“朝堂上的淤泥,非黄河之水能冲刷。”
刘彻站起身,眼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欲要立威,需用人血。”
他不再看那小小的棋盘,那方寸之地,已困不住他。
他大步走向宫殿另一侧,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疆域地图。
他的目光,越过了富庶的中原,越过了长城,如鹰隼般,死死钉在了那片广袤无垠的北方草原。
匈奴。
只有一场无可辩驳、震古烁今的对外战争的胜利,才能为他换来至高无上的权威!
到那时,他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的情面,不必再理会所谓的“祖宗之法”。
他的意志,便是这大汉唯一的法度!
卫子夫走到他身后,看着他紧绷如弓的背影。
火盆里,那卷竹简,已化为一捧灰烬。
刘彻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上那片象征着匈奴王庭的区域,像是在抚摸一把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刃。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烛火都为之一颤。
“子夫,你说,用匈奴人的王庭,来当朕的磨刀石,够不够硬?”
卫子夫为他续上一杯热茶,递到他手边,轻声回应。
“陛下,茶要趁热喝。”
“刀,要趁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