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的《辟邪说令》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意图将思想的活水彻底压灭。
但他未曾料到,当活水被堵死,它不会消失,只会蓄积成更深、更暗、也更汹涌的潜流。而“禁止”本身,就是最诱人的指引。
城东,一位名叫崔燕的年轻士子,本是正统儒生,对北疆“异端邪说”向来不屑一顾。他埋头经籍,只求有朝一日能凭借才学晋身。
然而,近日来官府如临大敌的态势,同窗好友只因藏有一纸残篇便身首异处的惨状,反而在他心中种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那北疆的言论,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朝廷畏惧如斯,不惜掀起这腥风血雨?”
这疑问如同羽毛,日夜搔刮着他的心。
终于,他按捺不住,通过层层隐秘的关系,花费重金,在黑市中购得一份被翻得卷了边的《生产关系决定论》手抄本。
他躲在书房密室内,就着微弱的烛光,怀着一丝轻蔑与巨大的好奇,翻开了第一页。
起初,他眉头紧锁,觉得言辞粗鄙,离经叛道。但读着读着,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那缜密的逻辑,对土地兼并、贫富根源的剖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熟读圣贤书却始终无法理解的现实疮疤。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喃喃自语,这句话如果是以前的他只觉得是夸张的感慨,此刻在这文字的对照下,却成了血淋淋的写照。
一夜未眠。
当晨曦微露时,崔燕合上最后一页,靠在椅背上,双目失神,冷汗已浸透了他的内衫。
他感到自己过往二十多年构筑的知识与信仰殿堂,正在脚下轰然崩塌。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清醒,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
“原来……这才是世间真相?”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只觉得那光,前所未有的刺眼。
像崔燕这样的人,在邺城,在北方的士林之中,正悄然增多。
禁令非但没能扼杀思想,反而为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危险的,因而也极具吸引力的“禁果”色彩。
越是严禁,越是想看;一旦看了,便再难回头。
地下黑市,也因此迎来了一场畸形的繁荣。
一间伪装成当铺的暗室内,交易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思想。
“最新到的,《赤火手记·阶级篇》残卷,仅此一份!”一个面色蜡黄的商人低声道,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多少钱?”一个蒙着面的买家声音沙哑。
商人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一下。
“两金?”买家试探。
“二十金!”商人冷笑,“就这个价,后面还有三位爷等着呢!”
买家倒吸一口凉气,但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要了!”
一份手抄的、可能字迹模糊、甚至残缺不全的赤火文书,其价格已被炒至令人瞠目的高度。
拥有并阅读它,不再仅仅是获取知识,更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无声的反抗,一种勇气的证明。
在这恐怖的氛围下,能接触到“禁书”并敢于阅读的人,无形中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带有悲壮自豪感的圈子。
靖安司内,烛火摇曳。
司马懿听着属下关于黑市交易猖獗、地下传抄愈演愈烈的汇报,久久沉默。
他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新查抄来的、伪装成各种形式的赤火文书——佛经、医书、家信,甚至还有绣在绢帕上的谜语。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深陷的眼窝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无奈的疲惫。他挥退属下,独自在空荡的大堂中踱步。
他曾以为,恐惧和杀戮是最终极的手段。
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刀剑杀不死的。
你每镇压一个公开的声音,就好像在满是裂隙的大地上又踩了一脚,看似压实了,却让地下的暗流获得了更大的压力,在更远处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次日,他求见曹操。
在森严的丞相府书房中,司马懿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明公,臣……或许失策了。”他抬起头,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挫败感,“陈烬之火,已非燎原之火,可视可扑。如今已成入地之火。”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令他感到无力的结论:
“扑之愈急,其燃愈广。”
火焰已潜入人心的地脉之中,沉默地燃烧着,等待着将整个旧世界的基础,焚为灰烬的那一天。
司马懿的铁腕政策,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起初确实让北国大地窒息。
但绞索收得越紧,反抗的力道便在那极致的沉默中蓄积得越强,直至某个临界点的到来——这压迫的机器,终于开始在其最脆弱的环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之声。
邺城刑场,再次聚满了被驱赶来的民众。
今日要处决的,是一位名叫周朴的老儒生。
罪名是“私藏禁书,腹诽朝政”。
所谓禁书,不过是他自己注解的《孟子》中,多了几句对“民贵君轻”的感慨;所谓腹诽,更是无从考证的莫须有。
寒风卷着沙尘,掠过刑台。
周老先生衣衫单薄,花白的胡须上沾着尘土,背却挺得笔直。
监斩官照例厉声宣读罪状,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显得空洞而虚伪。
念毕,他例行公事地问道:“罪囚周朴,你可知罪?可有悔悟?”
所有人都以为会听到哀告或沉默。
然而,周朴却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麻木而惊恐的脸,突然,他仰天大笑起来。
那笑声苍凉、悲怆,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嘲弄,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悔悟?老夫悔只悔,读书数十载,至今方读懂何为‘仁义’!尔等!”他猛地指向监斩官,指向那些如狼似虎的甲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
“尔等可禁天下人之口,可能禁天下人之心乎?!”
一声诘问,石破天惊!
监斩官脸色剧变,慌忙挥手:“快!行刑!”
鬼头刀再次落下。
可那颗滚落的头颅,嘴角似乎仍带着那抹嘲讽的冷笑。
而那声震聋发聩的诘问,却像一口巨钟,在刑场上空,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猛烈地撞击、回荡,久久不散。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中,某种东西,已然不同。
这声诘问,也同样敲打在基层官吏的心头。
城南里正王胥,此刻就对着上司派下的又一份“严查私下非议”的公文发愁。他面前站着两个手下,也是一脸苦相。
“头儿,这……这怎么查?难不成每家每户扒着门缝去听?”
一个手下抱怨道,“昨天老赵就因为没抓到‘典型’,被上官申斥办事不力。可要是胡乱抓人,这街坊邻里……”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另一个接口道:“是啊,现在百姓看见咱们,跟看见鬼一样。以前还能聊聊收成,问问疾苦,现在?门都叫不开了!再这么下去,咱们不成孤家寡人了?失了民心,这差事还怎么办?”
王胥长叹一声,将公文揉成一团,扔在角落。“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还要背骂名。罢了……上面催得紧,就找个由头应付一下,抓些无关紧要的泼皮顶数。真正……真正那些读书人的事,咱们少掺和。”
“不抓人则失职,乱抓人则失民心。”这双重困境,像一副沉重的枷锁,让原本高效的统治末端,开始变得迟滞、敷衍,甚至阳奉阴违。
镇压的机器,出现了内耗的裂纹。
夜色,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邺城一间普通的瓦房内,白天在集市上对着官吏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贩夫李二,小心翼翼地插好门闩,又用破布挡住窗户的缝隙。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俯身从床底的破砖下,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解开油布,是一本手抄的小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他就着桌上那盏如豆的、只为省油而点的微弱灯光,颤抖着翻开了书页。
起初,他的手指因恐惧而有些不听使唤,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困惑。他识字不多,读得很慢,很吃力。
但渐渐地,那朴素的文字,讲述着他亲身经历的苦难——地主的盘剥、官府的苛税、生活的无望……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把锈蚀已久的锁。
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解释,一个不一样的活法。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恐惧,变为不解的困惑,又从困惑,变为一种越来越清晰的、灼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认清了道路后的坚定。
他合上书,紧紧捂在胸口,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窗外,是司马懿治下沉寂如死的邺城;窗内,一颗心却在地火的烘烤下,变得滚烫而坚硬。
司马懿能封锁所有的道路,却封不住思想在人心深处开辟的蹊径。
这些蹊径蜿蜒曲折,隐于市井言语之下,藏于挑夫走卒之心,无声无息,却连接成网,终将承载着愤怒与希望的洪流,冲垮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幕。
地火,即将找到它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