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冬雨,绵密而阴冷,敲打着州牧府的窗棂,也敲打在刘备的心上。
那封由伏完心腹冒死送来的密信,以及信中隐约提及的“衣带诏”,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信纸被他反复摩挲,边缘已起了毛。信中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与期盼,几乎要冲破纸背,将他淹没。
“陛下……陛下在许都,竟已艰难至此!”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将目光投向坐在下首,面色凝重的诸葛亮,“孔明,陛下密诏,盼我等起兵勤王,清君侧,诛曹贼!此乃臣子本分,备……岂能坐视?”
他脸上写满了挣扎与痛苦,那是一种忠义被置于烈火上炙烤的煎熬。
兴复汉室是他毕生的旗帜和信念,如今天子蒙难,诏书就在眼前,他若按兵不动,与那些割据自立的军阀何异?日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诸葛亮羽扇轻摇,神色却异常冷静,仿佛那能点燃刘备满腔热血的密信,在他眼中只是一份需要冷静评估的战报。
“主公,忠君爱国,乃人臣大节,亮岂能不知?”
诸葛亮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然,忠有大小,事有缓急。陛下身处险境,我等效忠之心愈切,行事便愈需谨慎。”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益州、荆州、直指许都。
“主公请想,若我等此刻奉诏,尽起益州之兵,千里奔袭许都,结果如何?”他不等刘备回答,便自问自答,“曹操虽新败于赤火,然其根基未损,主力犹存。许都更是经营日久,城防坚固。我军劳师远征,补给漫长,曹操以逸待劳,胜负之数,不问可知。”
他的手指又点向荆州:“即便我军侥幸能至许都城下,荆州赵将、中原韩澈,虎视眈眈。他们会坐视我军穿过防区,去攻打曹操吗?亦或会趁我军与曹操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利?届时,非但不能救出陛下,恐连益州这最后的根基之地,也要拱手让人!”
刘备的脸色随着诸葛亮的话语一点点变得苍白。他知道,孔明说的都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陛下在曹贼手中受苦,看着汉室江山……”刘备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主公,此非不忠,实乃大忠!”诸葛亮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备,“忍一时之痛,避无谓之牺牲,蓄力以待天时,方为陛下,为汉室,谋取那一线真正光复之机! 若我等此刻将本钱输光,汉室才真是万劫不复!”
他走近刘备,声音压低,却更加有力:“陛下要的,不是一个仓促起事、旋即败亡的皇叔,而是一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真正能擎起汉室大旗的刘豫州!我等当下要务,是彻底整合益州,平定南中,结好孙权,积蓄钱粮,训练士卒。待中原有变,或曹赤相争至两败俱伤之时,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东出,则大事可成!那才是对陛下、对汉室最大的忠贞!”
刘备颓然坐下,双手掩面。
理智告诉他,诸葛亮是对的。但情感上,那种“见死不救”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一边是近在咫尺的君父之难,是“愚忠”的冲动;一边是艰难残酷的现实,是“大忠”的沉重。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带着一种决绝后的沙哑:“孔明……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备,岂能因一己之激愤,而断送汉室最后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陛下处,亦需有所交代,不能寒了忠臣义士之心。”
诸葛亮颔首:“主公可亲笔回书,言辞恳切,宣誓效忠,陈述益州新定、百废待兴之状,承诺加紧整军备战,以待天时。并请陛下保重龙体,隐忍待机。如此,既全君臣之义,亦不误军国大事。”
刘备默默点头,走到案前,提起笔,那笔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知道,这封信写下去,他暂时背上了“见危不救”的骂名,但也将复兴汉室的重担,真正扛在了肩上。
这是一种更为痛苦,也更为沉重的抉择。
他选择了那条看似迂回,却可能是唯一有希望的道路,尽管这条路上,铺满了道德与情感的自责。
他写下第一个字,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