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那番关于阶级的剖析话音未落,如同冥冥中的呼应,讲堂外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破门口工作队员象征性的阻拦,扑倒在讲堂内的泥土地上。
那是个老人,或许年纪不算极老,可生活的重压早把他榨成了一截风干的枯木——衣衫烂得遮不住身,裸露的皮肤上冻疮与旧疤交叠,面色是连阳光都照不暖的绝望蜡黄。
“青天大老爷!陈社长!求您……求您给小人做主啊——!”
他匍匐着往陈烬脚边爬,额头“咚”地磕在硬地上,抬起来时已是乌红一片。
浑浊的泪混着泥,在脸上冲出道道沟壑,连哭声都带着血沫子:“那‘黑水堡’的王阎罗……逼死我儿,抢走我闺女,占了我祖田……一家全毁了啊!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字字泣血,让满室寂静。
士族学生们僵在原地——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论过玄理辩过礼义,却从没见过这般把“苦”刻在骨头里的绝望。
有人抿着唇别过脸,有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还有人皱着眉,似在嫌这狼狈打破了讲堂的“雅序”。
陈烬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只有悲悯沉在眼底,怒意凝在眉梢。
他没先开口,而是第一时间俯身,双手稳稳托住老人的胳膊。
老人还想往下磕,却被陈烬轻轻按住肩,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稳当:“老伯,别磕了,伤着身子。”
他半扶半搀,将老人从泥地里拉起来,又示意身边队员递过块粗布巾。
等老人颤抖着擦了擦脸,陈烬才转眸看向一旁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周铭。
“周铭,”他的声音撞碎寂静,字字清晰,“你听到了?这便是你说的,或许该‘仁恕’对待的地主,能做出来的事。”
周铭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眼前老农的血与泪,和他记忆里家乡那些摇着折扇、逢年过节舍粥的乡绅,像两把刀在脑子里狠狠相撞,撞得他头晕目眩。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陈烬的话继续砸下来,“你心里存着疑,在这里和我争三天三夜,也争不出个结果。真理不在我嘴里,也不在你的书本上。”
他抬手,指向讲堂外那片苍茫的土地,指尖带着力道:“真理在田间地头,在像这位老伯一样被踩进泥里的人身上——在他们的眼泪里,在他们的伤疤里。在‘黑水堡’那样的地方,在你从没见过的人间地狱里!”
目光如刀,直直锁着周铭:“你,敢随赤火的队员一起去吗?去看看那王阎罗是什么东西,去听听那些被压着的人,心里藏了多少血仇?”
周铭心口一阵发紧,本能想退——退回到诗书堆里,退到熟悉的礼义世界里。
可陈烬的眼神、地上未干的泥渍、老农还在抽噎的声息,还有心底那点不肯认“虚”的执拗,终究压过了怯懦。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儒衫的袖口,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先颤后定:“是!社长!学生……愿往!”
“好。”陈烬颔首,转头对门口两名神情肃穆的队员吩咐:“带他一起。让他看,让他听,让他问。不用特殊照看,只让他见最真的。”
交代完,他又转回头,拍了拍老农的背,声音放得更温:“老伯,你的冤屈赤火记下了。这几位同志随你回去查,一定给你,给所有被王阎罗欺负的乡亲,讨个公道。”
老农抬起泪眼看他,又看了看队员臂上的赤色布条,那双枯槁的眼睛里,终于颤巍巍燃起一点亮。
周铭望着队员扶着老农往外走,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味的冷空气,紧了紧衣领,抬脚跟上。
这一步跨出讲堂门槛,像跨进了另一个世界——旧的认知在身后碎裂,前方等着他的,是书本里从没有过的、血与骨垒成的现实。这场关于阶级与人性的课,才算真正开讲。
周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赤火工作队员李茂和那名悲恸的老农——杨老栓身后,走向黑水堡外围一个破败的村落。
村子死气沉沉,仅有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证明这里尚存人息。
李茂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径直走向一处几乎要被积雪压塌的茅草棚。
推开吱呀作响、漏风的柴门,一股混合着霉味、汗臭和药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让周铭胃里一阵翻腾。
棚内昏暗,只有一小堆微弱的柴火在土坑边闪烁着红光,勉强映出坑上蜷缩着的一个老妇和两个面黄肌瘦、眼睛大得吓人的孩子。
见到生人,尤其是看到杨老栓,老妇浑浊的眼中立刻涌出泪水,挣扎着想坐起来。
“栓子他爹……社里的同志……来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李茂示意她躺好,语气温和:“大娘,别动,我们就是来了解情况。”他目光转向跟进来的周铭,声音沉稳,“周同学,你看,这就是杨老栓大哥的家。”
周铭环顾四周,家徒四壁这个词,在这里得到了最真实的诠释。
除了坑上几床破败不堪、硬如铁板的棉絮,和角落一口裂了缝的水缸,他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家当。
李茂蹲在杨老栓面前,声音放得更缓:“老栓叔,莫怕,慢慢说。你把那借据,给这位从城里来的学生看看。”
杨老栓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水堡的方向,嘴唇哆嗦着,迟迟不敢动作。
“老栓叔,赤火公社给你撑腰!”李茂握住他冰凉粗糙的手,语气坚定。
杨老栓仿佛被这句话注入了一丝勇气,他颤巍巍地转过身,在土坑角落摸索了半晌,才从一个隐蔽的墙缝里,抠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解开布包的手抖得厉害,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烧红的烙铁。
最终,一张颜色发黄、边缘破损的毛边纸,被递到了周铭面前。
周铭屏住呼吸,接过。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晰得刺眼:
立借据人杨老栓,因家中断粮,情愿借到王老爷名下粗糠一斗。言明至秋收后,归还上等新麦三斗。恐后无凭,立此借据为证。
立据人:杨老栓
中保人:刘三
“一斗……粗糠?”周铭以为自己看错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秋后还……三斗新麦?!”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茂,又看向泪流满面、羞愧地低下头的杨老栓。
“这……这哪里是借粮?这是明抢!是敲骨吸髓!”
他出身士族,家中亦有田产,虽不事生产,却也大致知道粮价。
一斗喂牲口的粗糠,与三斗人吃的细粮新麦,其价值何止天壤之别!
李茂面色沉静,眼中却燃着压抑的怒火,他看向杨老栓:“老栓叔,你告诉他,当时为何要签?”
杨老栓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为啥……同志,学生老爷……不签……不签当时就饿死啊!”
他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周铭:“去年春荒,家里一粒粮食都没了……娃他娘病着,两个娃饿得哭都哭不出声……树皮都扒光了……王老爷家……就只有这粗糠肯‘借’……不画押,连这糠都没有……眼看着……眼看着全家就……”
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哭声淹没。坑上的老妇也发出呜呜的悲声,两个孩子吓得钻进母亲怀里,不敢抬头。
周铭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借据,却觉得有千斤重。
冰冷的纸张,此刻仿佛烫手。
他脑海中浮现出去年自家庄园开仓放赈,施舍粥米的“善举”,那时他觉得是恩德,是仁义。
可眼前这张借据,将他记忆中那温情脉脉的面纱彻底撕碎。
“这……这样的借据,官府不管吗?”周铭声音干涩地问,带着最后一丝幻想。
李茂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官府?黑水堡的王家,就是这里的官府!”
他指着借据上那个模糊的“刘三”画押,“这中保人,就是王家的狗腿子。你去告?状纸还没出村,恐怕杨老栓一家……就‘意外’葬身火窟了。”
周铭浑身一颤,手中的借据几乎拿捏不住。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那些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之下,隐藏着何等吃人不吐骨头的现实。
这不再是书本上的道理之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家庭被碾碎时发出的、绝望的哀嚎。
而这,仅仅是他现实之课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