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的秋日,层林尽染,本该是丰收的静美。可青鱼峡一带,山风卷过红叶的簌簌声里,却透着一股子肃杀。
江东军大营,中军帐内。
太史慈的指节抵在粗糙的舆图上,反复摩挲着“青鱼峡”三字。
帐外,军需官报数的声音有气无力,像钝刀子割肉——三个月的对峙,赤火军没垮,江东军的粮秣却快要见底了。
每一批从后方艰难运来的粮草,都成了吊住这支精锐性命的最后一口气。
“将军,三日后粮队必经青鱼峡。此谷虽绕远,但谷底尚算平坦,利于车队行进护卫。”副将呈上最新谍报,语气谨慎,“陈武将军已请命,愿率一千五百精锐前出接应,确保粮道万无一失。”
太史慈抬眼,眉峰紧锁。
他早年巡防过荆南,记得青鱼峡是两山夹一谷,谷底宽约丈余,不像能埋伏重兵的地方。
可那个“经纬”的赤火情报网,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让他心头总是萦绕着一丝不安。
“告诉子烈,谨慎行事。”太史慈最终颔首,语气沉重,“若遇变故,粮草为重,保全自身为要。”
“末将明白!”
同一时刻,赤火军设在密林深处的指挥部内,气氛截然不同。
赵将的马鞭,精准地点在青鱼峡地图的中段。
“鱼肠密报:陈武为先锋,其人性烈急躁;董袭率五百骑殿后,此人新胜骄狂,尤甚于陈武。”一位情报网成员低声禀报,指尖移向峡谷两侧看似平缓的山坡,“这两处,表层土壤之下,是猎户、药农常年踩出的暗洞和兽道,堪堪能藏兵。”
赵将眼中寒光一闪。陈武的躁,董袭的骄,正是可以撬动的缝隙。
他转身,声音不大却传遍营帐:“传令‘乡盾’各队——猎户带足绳套铁夹,樵夫备好滚木火油,农户……把春耕时用的铁犁头拆下来,磨利了,绑结实!”
“乡盾”,并非正式战兵,他们是荆南的百姓,是猎户、樵夫、农户,是被赤火理念凝聚起来的藤蔓。
几天前,江东军刚抢了峡口张村乡亲们救命的口粮,此刻,赵将的号令就是点燃干柴的火星。
十里八乡的汉子们,攥着自家最趁手的家伙,沉默而迅速地向着青鱼峡汇聚——他们不想再失去刚刚到手、浸透了自己汗水的田垄。
三日后,青鱼峡北口。
陈武一马当先,蹄声如雷,将粮车队伍远远甩在后面。
太史慈“谨慎”的叮嘱早被耳旁风刮走,他满心想的都是抓住赤火主力,一雪前耻。
“儿郎们,加快速度!让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见识见识江东锐卒的锋芒!”
话音未落,前方谷道拐弯处,突然溃散出一队“赤火散兵”,丢盔弃甲,护着几辆歪斜的粮车,发喊一声“江东军杀来了!”,便没命似的往峡谷深处逃去。
“天助我也!”陈武眼中放光,毫不迟疑,“追!截下粮车,大功一件!”一千五百骑兵如决堤洪水,轰然涌入峡谷,马蹄践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当最后一骑也冲进峡谷中段狭窄处时——
“轰隆!!”
一声巨响,北口烟尘冲天,数十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木混合着山石,滚滚而下,瞬间将退路堵死。陈武心头一凛,刚欲喝令,南口方向传来同样的巨响和惨叫!
“有埋伏!结圆阵御敌!”陈武厉声高呼,但命令被更刺耳的声响淹没。
“咻——咻——”
尖锐的哨音从两侧山坡响起,仿佛死神的召唤。
下一刻,平静的山坡活了!
草丛中、石缝里、枯树下,无数身影猛然跃起!
猎户的箭矢带着碎石呼啸而下,虽不够精准,却力道十足;樵夫推动绑着尖利犁头的滚木,轰隆隆碾下,江东军人仰马翻;更多的农户,则从那些不为人知的暗洞中钻出,手中挺着绑了雪亮犁刃的长竹竿,一声不吭,照着马腿、逢人便刺!
“是乡盾!是那些泥腿子!”江东兵阵中响起惊恐的呼喊。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来自高处——赤火军真正的精锐弩手早已占据制高点,弩箭如飞蝗般倾泻,将试图结阵的江东兵射成了刺猬。
陈武挥刀格开数箭,正要组织突围,胯下战马猛地悲嘶一声,轰然倒地——碗口大的马蹄,被猎户埋设的铁夹死死咬住。
陈武摔落尘埃,还未爬起,一柄冰凉、带着泥土腥气的犁刃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握着竹竿另一端的,是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眼神却像燃着的炭火。“抢俺家麦子的时候,可想过有今天?”
峡谷南口,董袭听到谷内杀声震天,非但不惊,反而大喜过望。“陈武这厮,又想独吞功劳!”他生怕去晚了连汤都喝不上,急催五百骑兵加速冲入峡谷。
刚进谷道,前排战马便凄厉长嘶,纷纷陷落——农户们顺着兽道挖出的浅坑里,密布着削尖的竹刺!阵型瞬间大乱,坡上箭雨趁机泼洒而下。
“中计!后队变前队,快撤!”董袭勒马狂呼,却见后路火光突起——樵夫泼下的火油引燃了干枯的灌木,烈焰封住了峡谷。
他绝望地回头,只见峡谷深处,陈武的将旗已然倒下,赤火军的红旗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四面八方,是无数沉默逼近的“乡盾”百姓,他们手中的犁刃映着火光,眼神中的恨意比刀锋更冷。
董袭挥刀砍翻两名冲上的民兵,但更多的人从暗影中涌出,他的骑兵在狭窄的谷地施展不开,如同困兽,被一步步压缩、吞噬……
半个时辰后,青鱼峡渐渐沉寂,只有未燃尽的枯枝噼啪作响。
满峡的红叶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
“乡盾”的汉子们默默擦拭着犁刃上的血污,手还在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
赤火军士兵正在清点战果,声音清晰地传来:“歼敌逾千,俘获三百余,敌将陈武、董袭皆已生擒!”
赵将踏过狼藉的战场,玄甲上沾着草屑与烟尘。
他走到被缚于树下的陈武、董袭面前。
陈武扭过头,紧闭双眼。董袭却兀自不服,梗着脖子怒吼:“驱使百姓送死,算何本事!有种放开某,真刀真枪决个生死!”
赵将蹲下身,拾起一根染血的竹竿,指尖抚过那绑缚牢固、刃口卷边的犁头。
“你纵兵抢他们活命的口粮时,可曾讲过道理?你焚烧他们遮风避雨的茅屋时,可曾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董袭心上,“如今,他们拿起保护家园的‘家伙’,你倒要来论英雄了?”
董袭语塞,恰见几个农户扛着缴获的江东粮袋走过,一个半大少年看着袋中露出的麦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董袭怔住了,他为孙氏征战沙场十年,自诩为江东开疆拓土,此刻却忽然觉得,这些百姓誓死守护的,不过是想安安稳稳种出粮食的方寸之地。
“带下去,好生看管,别亏待了。”赵将起身吩咐。
消息传回江东大营时,太史慈正对着一本空了大半的粮册出神。
当“陈武、董袭被俘,粮队尽失”的消息炸响在耳边,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那本粮册在他掌心被揉成一团废纸。
帐内诸将鸦雀无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们不怕赤火军的堂堂之阵,却对这片土地上无处不在、无声汇聚的“泥土”感到深深的恐惧。
太史慈一步步走到地图前,手指沉重地按在“青鱼峡”上,仿佛要将其按穿。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面对的,从来不是一支孤军。
他面对的是整片荆南的山川,和这片山川里,每一个不愿再跪下求生、宁愿站着赴死的——人。
江风穿帐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