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司空府签押房。
窗外的春意似乎永远无法驱散此间的凝重。
郭嘉的病容又添了几分憔悴,但案头堆积的来自并州前线的军报,却让他那双深陷的眼眸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光芒。
他已经这样枯坐了近一日一夜,手边的药汤热了又冷,冷了又换,却一口未动。
他的面前,摊开着数份详略不一的战报,还有他自己根据这些零碎信息艰难绘制出的并北地形草图。
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箭头、圆圈和问号。
“xx日,赤火主力疑现于A地,击溃豪强张部…”
“同日,刘豹主力抵达b地,扑空…”
“隔两日,赤火军出现于百里外c地,伏击匈奴偏师…”
“几乎同时,又有小股赤火骑兵袭扰刘豹主力侧后…”
“又数日,赤火军西向,焚李家粮仓…”
“昨日…匈奴一部两千人,于黑风谷遭围歼…”
这些战报来自不同的渠道,时间混乱,甚至相互矛盾。
高干的奏报依旧含糊其辞,试图掩饰败绩;校事府密探的消息更为详细,却往往滞后;还有一些是溃兵带来的混乱描述。
若在常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团描述败仗的乱麻。
但在郭嘉那堪称恐怖的推理能力和大局观下,这些杂乱无章的线索被一点点梳理、拼接、还原。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在一份份战报和地图间移动,试图跟上那支仿佛无处不在的军队的节奏。
越推演,他额角的细汗就越多,眼中的惊骇之色就越浓。
他终于停了下来,背脊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难以置信…”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这…这绝非寻常战法…”
他看到的,不是一场简单的胜败,而是一种完全超越他认知的指挥艺术。
那支被称为“赤火”的军队,仿佛拥有千里眼和顺风耳。
总能精准地找到联军最脆弱的一环,然后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以绝对优势的力量瞬间刺入,一击即退,绝不恋战。
他们行动之迅捷,超出了这个时代军队后勤和机动的极限。
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行军路线飘忽莫测,仿佛完全不需要考虑粮草辎重,也不需要休整。
更可怕的是其首领的胆识和决断。
敢于在绝对劣势的兵力下,主动分兵,制造混乱,调动敌人,最终实现以局部的优势兵力,连续吞掉对手数股部队。
这需要何等精准的情报、何等严格的军纪、以及对麾下将领执行力何等的信任!
郭嘉浸淫军谋多年,自认深谙兵法诡道,见过曹操、袁绍、吕布等当世豪杰用兵。但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妖异”的打法。这已经不是“善战”可以形容,这简直像是…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咳嗽,抓起刚刚写就的急报草稿,快步走出签押房,直向曹操平日处理政务的正堂走去。
他知道曹操正在为前线粮草之事发怒,但他必须立刻禀报。
曹操正皱着眉头听取粮官的报告,见郭嘉形色匆匆、面色异常地闯入,不由一怔,挥手屏退了左右。
“奉孝?何事如此惊慌?可是身体不适?”曹操关切地问道,他对这位算无遗策却体弱多病的首席谋士极为倚重。
郭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气血,将手中的几张纸呈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明公!并州军报,嘉已细览…其详情的残酷,远超此前所知。”
曹操接过纸张,目光扫过,眉头越锁越紧:“刘豹和那些豪强如此不堪?竟被陈烬打得如此狼狈?”
郭嘉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明公!陈烬绝非流寇!嘉综合各方讯息,反复推演,此赤火首领之用兵…”
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一种近乎震撼的语气说道:
“其洞察战场时机之准,决断之果决狠辣,战术变化之机敏诡异,已非常理可度!嘉观其用兵轨迹,犹如…犹如其人就悬于战场之上,俯瞰全局,对手之一举一动、一强一弱,皆在其掌握之中!这…这简直宛若…神授!”
“神授”二字出口,连曹操都悚然动容。
他深知郭嘉之能,心高气傲,从未听过郭嘉对他人有如此高的评价,甚至是带着一丝恐惧的评价。
郭嘉上前一步,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并州的位置,声音愈发急促:“明公!此绝非疥癣之疾!观其志,收民心;观其能,善用兵;观其略,图深远!并州之患,其潜在之威胁,恐不在垂死挣扎的袁氏余孽之下!若任其坐大,北疆必乱,届时我将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话语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带着一种先知般的预警和深深的忧虑。
曹操脸上的轻蔑之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和凝重。
他再次低头看向那几张写满败绩和郭嘉分析的纸张,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纸背,看到那个远在并北、被郭嘉称为“用兵如神”的对手——陈烬。
一股前所未有的警惕感,在曹操心中升起。他终于开始真正重视起这支来自北疆的、名为“赤火”的力量。
春风终于艰难地吹化了并州北部的残雪,露出下面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
硝烟散去,战场上只留下乌鸦的啼叫和尚未散尽的焦糊味。
陈烬没有举行盛大的庆功仪式,甚至没有在刚刚击退刘豹联军的地方多做停留。
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长远的战略布局。
“秦狼,带骑兵继续向西扫荡,清剿刘豹溃散的残部和那些死不悔改、与匈奴勾结的豪强寨堡。记住,速战速决,不要贪功。”
“卫恒,你负责统筹,将我们缴获的粮草、军械,还有愿意跟我们走的百姓,向这几个点转移。”
陈烬的手指在地图上点出几个位置——它们并非传统的郡县城池,多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或有水源、或靠近交通孔道的山地、河谷或旧烽燧遗址。
“孟瑶,你的工作队任务最重。在这些新据点,立刻开展群众工作,组织生产,建立农会、赤卫队。要让这里的人心,像堡垒一样坚固。”
命令简洁而清晰。赤火军这台高效的战争机器,立刻从激烈的作战模式,切换到了沉稳的经营模式。
他们没有去占领广阔的平原,也没有去强攻那些高墙深垒的豪强大城。那样会分散本就宝贵的兵力,陷入无休无止的治安战和消耗战。
陈烬选择的方式,更像一个高明的工匠——精准地打下几颗钉子。
在雁门郡西北方向的苍狼隘,一座废弃的军堡被迅速修复加固。
卫恒亲自设计督建,利用山势,构建了三层防御工事,储存了足够坚守数月的粮草。这里卡住了一条通往塞外的重要商道。
在定襄郡东北部的白水河谷,利用河水和高坡,建立了一个半军事化的屯垦点。
孟瑶带着工作队,将俘获的匈奴奴隶和投奔来的贫苦农民组织起来,平分河谷土地,一边耕种,一边军事训练。
这里土地肥沃,足以自给自足,还能支援其他据点。
在云中郡边缘的一片密林环绕的高地上,利用地形和木材,建立了一个隐蔽的了望哨和补给基地。
这里是赤火军的“眼睛”,监视着广袤草原和南方官道的动静。
这些据点规模都不大,每个据点常驻兵力不过数百至一千,加上组织起来的民兵。
但它们彼此之间通过烽火、快马和秘密信道联系,遥相呼应。
它们像几颗坚硬的钉子,深深地楔入了并州北部这片混乱的土地。它们的存在,意味着:
对南匈奴刘豹:堵住了他们几条便捷的南下抢掠通道,将其活动范围压缩回草原更深处。刘豹每次想有所动作,都必须先考虑这几颗“钉子”是否会刺伤自己。
对亲曹豪强:那些依附曹操的豪强们,发现自己不再是土皇帝。赤火据点就像抵在他们喉咙上的匕首,让他们不敢再肆意妄为,甚至暗中与赤火接触,以求自保。
对曹操势力:并州刺史高干的政令,出了太原盆地就几乎失效。这些赤火据点公然存在,等于宣告了曹操对此地统治的名存实亡。曹操若要恢复并北秩序,就必须投入远超预期的兵力来拔除这些据点,而这正是此刻与袁氏残余决战的关键时期曹操绝对无法承受的。
邺城的曹操,很快接到了更为确切的情报。看着地图上那几个被标注出来的、刺眼的新据点,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坚壁?屯田?哨卡?”曹操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恼怒和一丝无奈,“这个陈烬,倒是狡猾得很!他不跟吾争一城一地,却像疥癣一般,粘在这苦寒之地,让吾浑身不自在!”
他深知,派小股部队去清剿,无异于给赤火送战功。
派大军征讨,则必然影响南下或西进的主战略。
更重要的是,这些据点深得当地穷苦民众支持,军粮可以部分自给,难以通过围困轻易攻克。
“传令给高干,”曹操最终不得不做出一个憋屈的决定,“让他严密监视这些赤火据点,增派兵力,封锁其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通往塞外的通道!没有吾的命令,暂勿主动出击,以免中了诱敌之计。”
这意味着,曹操默认了赤火在并北的存在,被迫在北方维持一支相当数量的防御性军队,从而分散了本就紧张的战略资源。
陈烬站在苍狼隘新修的堡墙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隐约可见的长城遗迹。
春风吹动他的衣襟,他的目光沉静而深远。
初步的战略目标,已经实现。
这几颗“钉子”,不仅扎在了并州的土地上,更扎进了曹操和刘豹的心里。
它们像永不熄灭的火种,向所有被压迫的并北军民宣告着赤火的存在和力量。
北方的棋盘上,赤火公社,终于落下了一手足以让对手如鲠在喉的妙棋。一个稳固的战略支点,就此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