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夜,闷热尚未完全褪去,虫鸣声此起彼伏。石湾里村外的打谷场上,却比往常更加肃穆。
火把插在四周,噼啪燃烧着,映照着一张张或紧张、或激动、或带着几分茫然的面孔。
赵将站在场中,他的目光扫过人群。
这里有被刘老爷盘剥得几乎家破人亡的老佃户,有在鄱阳湖风浪里讨生活、受尽渔霸欺压的汉子,也有经历了清算大会后眼神变得清亮的年轻人。他们是赤火在这里最坚实的根基。
“乡亲们!”赵将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咱们斗倒了刘老爷,看清了糖衣炮弹,立了新规矩。可这世上,想吃肉喝血的豺狼,不会只有一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都能消化这句话的分量。
“咱们不能总等着工作队来发现问题,不能总指望上面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每一个角落。咱们自己的家园,最终得靠咱们自己来守护!”
“今天,把大家聚到这里,就是要做一件事——从你们中间,选出最信得过、骨头最硬、斗争最坚决的人,成立咱们石湾里,咱们鄱阳湖,咱们自己人的武装——赤卫队!”
场下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武装?自己人的武装?
赵将详细解释了赤卫队的性质:成员不从外调,就从本村本乡经过考验的贫苦农民、渔民中选拔;平时不脱产,该种地种地,该打鱼打鱼;农闲或夜间进行军事训练;武器装备可能很简陋,多是梭镖、鱼叉、柴刀,甚至只是削尖的竹竿。
“但是!”赵将的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所有的议论,“赤卫队的职责,不仅仅是防土匪、警戒外围!”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字句清晰地说道:
“你们更重要的任务,是监督!监督咱们自己的农会、渔会!监督咱们自己选出来的干部!”
“看看有没有人像刘老爷那样阳奉阴违?有没有人像彭七哥那样差点被糖弹打中?有没有人贪墨咱们的公粮公款?有没有人私下和外面的豪强官府勾勾搭搭?”
“你们,就是咱们组织内部的‘眼睛’和‘拳头’!要保护咱们赤火队伍的纯洁性,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一锅好汤!”
这个定位,让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是更深的震撼。将监督的权力,直接交给本地群众自己?
“可是…赵同志,我们…我们哪有资格监督干部…”一个被选中的年轻渔民有些胆怯地问。
“为什么没有资格?!”赵将斩钉截铁地反问,“干部的权力是谁给的?是大家给的!他们做的事,是不是为大家好?大家最有发言权!赤卫队,不是官,是哨兵!是卫士!是咱们老百姓自己选出来、替咱们自己看家护院的!”
他环视众人,语气沉重:“把看家护院的刀把子完全交给外人,总有一天会出问题。只有咱们自己人拿起武器,既对外,也对内,这家,才算真的守住了!”
经过严格的评议和选拔,第一批赤卫队员诞生了。
他们或许军事技能生疏,装备简陋,但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他们对旧势力的仇恨刻骨铭心,他们对守护这来之不易的新局面的决心,无比坚定。
从此,在江南的村寨渔乡,除了忙碌的农会、渔会,除了传播理念的夜校,又多了一支戴着红袖标、扛着梭镖、日夜巡逻的队伍。
他们警惕地注视着外部的一切风吹草动,也同样认真地看着内部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点不谐之音。
意义深远。赤卫队的成立,意味着赤火组织将维护纪律、防止腐败和背叛的一部分最关键权力,真正交还到了基层群众自己手中。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监督体系,而是形成了一个扎根于群众、由群众主动参与的内部净化机制。
这些“人民的卫士”,成为了赤火南方组织肌体上最敏锐的免疫细胞,时刻准备着清除任何内部的病变与威胁,确保组织的健康与活力。革命的纪律,由人民自己来扞卫,这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和实践。
时光荏苒,夏去秋来。
荆扬大地上,赤火播下的星星之火,非但没有在外部势力的渗透腐蚀和内部偶尔的动摇中熄灭,反而在经历了一番淬炼之后,燃烧得更加纯粹,根基也扎得更加深邃。
一系列的风波与斗争,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较量——从识破“开明士绅”的画皮,到拉回迷途的渔帮头领,再到建立起“三人小组”、“交叉监察”、“赤卫队”等一道道防腐拒变的制度堤坝——所有这些,非但没有削弱组织,反而像一次次高强度的锻打,将散漫的民众锤炼成了一个更加紧密、更具战斗力的整体。
五十万这个数字,不再仅仅是纸面上覆盖人口的统计。
它代表的是一个经历了思想洗礼、初步掌握了自我管理能力、并且誓死扞卫自身权益的庞大共同体。其凝聚力和战斗力,实现了质的飞跃。
外部势力沮丧地发现,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盘可以随意拿捏的散沙,而是一块啃不动、嚼不烂的铜墙铁壁。
重金收买?那些带着金帛而来的说客,往往连话都没说完,就会被警惕的赤卫队员“请”去喝茶盘问,或者被普通的农会会员冷笑着拒之门外。
糖衣炮弹失去了目标,因为最重要的“靶子”都被关在了“三人小组”和群众监督的笼子里,难以单独击中。
派遣细作?在高度组织起来的村庄渔区,任何一个陌生面孔的出现都会引起注意。
更别提还有无处不在的“赤卫队”和被发动起来的群众雪亮的眼睛。细作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往往还没来得及展开行动,就已经暴露。
这一日,鄱阳湖边一个普通的渔村,来了个衣着光鲜、自称是“州府采办”的中年人。
他找到村里一位颇有威望的老渔夫,先是夸赞渔村变化大,接着便屏退左右,神秘地掏出一小锭银子,压低声音说:
“老丈,如今这湖上,还是你们说了算。我家主人想交个朋友,日后这鱼获买卖,价钱好商量……”
老渔夫原本乐呵呵的表情慢慢收敛了。
他没看那银子,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指了指村口立着的一块大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村渔会公约》和最新的物资分配清单。
“这位先生,”老渔夫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这一套,不好使啦。”
那“采办”一愣,强笑道:“老丈这是何意?一点心意而已……”
旁边几个正在补网的年轻渔民闻声围了过来,脸上没有惧色,反而带着几分看笑话的神情。
一个膀大腰圆的后生扛着鱼叉,笑着说道:“回去吧!告诉派你来的人,咱们这儿不兴这个!咱们打多少鱼,卖什么价,怎么分,是咱渔会自个儿商量着定!周大姐说了,这叫…哦对,叫‘经济自主’!”
另一个婆娘一边缝着渔网,一边头也不抬地插话:“就是!还想用几个铜钱糊弄俺们?当俺们还是以前那样好骗呐?俺们现在吃的用的,是赵先生、周大姐带着咱们自己定的规矩!不稀罕你们那点施舍!”
那“采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这些拿着鱼叉锄头、眼神却充满自信和嘲弄的渔民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小丑。
那锭银子在手心里变得滚烫,再也送不出去。他最终只能灰溜溜地走了,身后传来渔民们爽朗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声。
这样的场景,在荆扬地区的许多角落都在发生。
五十万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他们将赤火的事业,真正看成了自己的事业。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分到手的田地、公平的鱼价,更是那份来之不易的“自己做主”的权利和尊严。
这由五十万颗紧密相连的人心构筑起的城墙,远比任何砖石堡垒都更加坚固。
它意味着,赤火在南方的存在,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军事或政治影响,开始深度融入社会的肌理,成为一种难以被轻易摧毁的、新生的力量。铜墙铁壁,自此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