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公社的石屋议事厅,争论的风暴刚过,尘埃落定。
徐文的名字和“总调度长”的职衔在陈烬力排众议的坚持下稳稳落下,压住了秦狼等人阴沉的脸色。
当众人仍在咀嚼着这枚关乎公社未来的关键棋子时,第一个越过人群走向徐文的,便是笑容如春风拂面的钱焕章。
“文若先生!天佑我伏牛山!真乃社稷之肱骨!”
钱焕章的声音洪亮,双手紧紧握住徐文略显清瘦的手掌,热情洋溢,“这套统筹算法,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社稷神器!焕章叹服不已,五体投地!日后调度室但有所需,焕章必倾尽所能,效犬马之劳!”
他的眼风掠过角落里秦狼铁青的脸,笑容更深了一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拉拢之意。
徐文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声音平稳无波:“钱副总协调过誉了。算法初具雏形,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他的目光如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钱焕章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和压抑不住的兴奋——那绝非单纯的钦佩。
钱焕章转向陈烬,又是一躬:“社长英明!有此统筹神器在握,开拓第四公社虽艰,焕章心中已添万分底气!定当贯彻文若先生要旨,将每一分人力物力的种子,都播撒在最肥的土地上!”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已将徐文捧上了云端,同时悄然给自己“深入掌握”统筹核心留下了余地。
议事厅内的喧嚣渐散,而真正的博弈,已然在热情的表象之下悄然生根。
夜渐深,新设立的总调度室嵌在背阴的石壁内,灯苗在粗陶碗里摇曳,光线昏暗,勉强照亮墙上挂着的大幅羊皮地图和刚绘制出的原始统筹图表。
地图上用炭笔勾勒出新建各屯垦点、物资路线,甚至标注了附近残余小股流寇的威胁范围,其标注之精准,几近实景复刻——
那是赵将的手笔。满室弥漫着墨汁、竹简和冷硬石壁的气息。地上堆放着算筹和各大队物资申领竹简。
徐文伏于案前,眉头紧锁,指尖在第五大队人力调配的简牍上快速移动。
桌角,赫然放着钱焕章派人送来的第四公社初期物资清单,措辞恳切,需求庞大,字里行间透着对“新法要义”深入解读的渴望。徐文目光在其上轻轻一顿,面无表情地将其拨至一旁。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裹着寒气的陈烬大步而入。他一眼瞧见徐文眼底的红丝和脸上挥之不去的疲惫。
“文若,”陈烬声音低沉,带着关切,目光扫过满室的杂乱,“再熬下去,调度长没上任,你的心神就要先被这算筹吸干了。”
徐文抬头,搁笔揉了揉眉心,疲惫中带着一丝振奋:“社长。”
他指向墙上更新的推演草图,“算法运转初显成效。您看,第五大队若依此路径转运秋粮,可省去三趟重复脚程,抢出五日播种窗。虽粗陋,终见曙光。”声音沙哑却坚定。
陈烬走近草图,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在那些抽象的符号上,反而在地图钱焕章力荐的“第四公社红河谷北口”位置停了停,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
随即,他转回身,目光骤然凝聚如两点寒星,直刺徐文眼底深处:
“效率初显,人心稍安,诚为好事。但有件心头事,必要听你一句实话。”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千钧重量:“文若,你……看出钱焕章是‘机会主义者’了吗?”
徐文神色丝毫未变,这份平静本身就是答案。他缓缓拿起案头那份钱焕章的物资清单,指尖精确地摩挲过末尾“钱焕章”的签名。
“……社长明察秋毫。”徐文抬眼,目光清亮,直视陈烬,“钱先生的‘热忱’与‘好学’,确实‘不同寻常’。”
他逐层剖析钱焕章时机、目的、动作中的疑点,直指其借掌握算法核心以织网、染指公社命脉的野心。
陈烬眼中寒芒大盛,锐气迸发:“好一把开山利刃!亦是一把自伤魔刀!此人野心,已然蓬勃!文若,新政基石初垒,最忌根基动摇,被有心人窃据法脉!我不仅需要你稳住这套根基算法,更要你以调度中枢为凭,用你这‘统筹之法’本身去‘算法’他!用数据的洪流去‘照见’他!给我扼住这柄‘利刃’的锋芒!”
徐文霍然站起,瘦削身躯在灯下挺立如松,拱手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谨遵社长令!此算法,在徐文手中,既为丈量社务之‘量天尺’,亦为洞察人心私欲、权力暗流之‘照妖镜’!钱先生欲借我法门织网,便让他知晓,这法门自有方圆规矩!其公其私,必在信息流转之‘真’与‘畅’中现出‘浪痕’!此‘算法’,便是其野心萌动之‘缰绳’!调度室之眼,亦将是制衡权力之‘腕’!”
“‘缰绳’!‘照妖镜’!好!”陈烬大笑,重重一拍徐文肩膀,“你我同心,定要守好这方社稷基石!”
沉重木门在陈烬身后合拢。
徐文重新坐定,提笔在钱焕章的申请单上落下了严谨的复核指令及详录信息的批文。墨痕如线,将那张充满野心的清单,拉入了算法框架的监督之内。
陈烬离开不久,调度室的门并未再开,却有一道身影如同夜色本身流淌而入,悄无声息地倚在了石壁的阴影里。
赵将来了。
他没穿战甲,只一身最普通的粗葛短褐,抱臂倚门,身形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灼灼如寒星。
他锐利的视线穿透摇曳灯火,精准地落在了徐文刚刚批注的物资清单“存案调度室‘信息核计科’备查”那行字上。
寂静中,只有油灯偶尔的噼啪声。
赵将的声音低沉响起,如粗糙的沙砾摩擦,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绝对冷静和穿透力:“红河谷北口。”
五个字,如同点亮了地图上的某个坐标,也点出了核心。
徐文没有抬头,指尖仍停留在清单“钱焕章”的名字旁,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确认的回应:“嗯。”他知道赵将不会说废话。
赵将的身影向前挪了半步,踏入微光的边缘,那张棱角分明、总是带着几分沉思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目标。
“第四公社红河谷北口,”赵将的声音平缓,信息却条分缕析,精准如战场上排兵布阵的口令,“地势开阔,引水方便,易守,便于聚拢人心发展。也距老树寨杨奉旧部最近据点仅三十里山道,快马半日可达。”
他特意点出了钱焕章未曾言及的凶险,“他指定的后勤执事王三,昨日下午在山阳驿,以‘熟悉商道’为由,宴请了负责红河-老树寨交界巡哨的朱三、李疤子两位把头。王三进驿时提了一只沉甸甸的皮囊,出驿时两手空空。朱、李二人当晚便调整了次日巡哨路线,避开了北口西侧视野最佳、但临近老树寨前哨的鹰嘴崖。”
他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目光扫过徐文桌上那份清单:“钱焕章今早送来清单的同时,带来了三个他‘精挑细选’、‘熟稔账目’的小吏入调度室协助。秦狼那边接下了,安置在仓廪清点组。那三人,陈阿贵、刘水生是他在颍川时的旧账房班底,口风最紧。另一个叫孙小七,新面孔,手腕灵巧,尤其擅…仿笔迹。”
列举完毕,赵将没有问“你怎么看”,那双深井寒潭般的眼睛直视徐文,陈述一个事实:“他想要的,是打通一条商路,或者……一条后路。”
信息网的触角早已无声张开。赵将的情报能力,如同他的战场洞察力一样,沉默却无处不在。
徐文迎上赵将那直透本质的目光,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清晰无比:“其心甚大,意在藩篱之外。” 这既是确认赵将的判断,也是对其情报价值的肯定。
赵将那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冷硬如同刀锋开刃前的冷光一现。那是了然,是确认目标明确的信号。
“陈公命我主兵事。” 赵将的声音依旧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改变地貌的铁律,“第四公社,兵卫指挥所,就设在红河谷北口。鹰嘴崖对面。”
他不再倚靠门框,迈步向前。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战局的关键点上,沉稳而充满压迫感。
他走到徐文堆积如山的案头,目光并未完全落在徐文身上,而是似乎在审视着桌面上无形的沙盘。
然后,他从破旧的粗布怀中掏出一个粗陶小坛,轻轻放在那堆简牍旁的一个空位上。坛口封着厚实的泥,毫无光泽,朴素得如同山石本身。
“苦荞酿,烈,能暖胃。” 赵将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仿佛在陈述某种战场补给品的特性。
但当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到徐文脸上时,那眼神陡然深邃如暗渊,蕴藏着无边的寒冽与力量,清晰地传递着他的核心布局:“你算你的‘账’,织你的网。我盯我的‘人’,筑我的墙。”
算法为网,兵权为墙!
他伸出那布满老茧、指节粗硬的手,食指精准无比地,在那粗陶坛的封泥中央,用力一点!
噗的一声轻响。
封泥中央被戳出一个清晰、深邃的凹坑。
“算法是刀,锋利可破迷障。”赵将的声音陡然凌厉,如同刀锋出鞘,“鞘要硬,方能护刀,镇邪!”
他眼底寒光乍现,那股不动如山、动则雷霆万钧的冷厉杀伐之气瞬间弥漫整个石室,空气都仿佛冻结,“若钱焕章这握‘笔’之手,欲持此刀,行不轨之事,欲破我赤火规矩,欲割裂伏牛社稷……”
赵将的身体微微前倾,逼视着徐文,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玄铁砸落:
“——我这把鞘要断的第一根‘手指’,就是他钱焕章那只‘巧手’!”
话音落下,再不停留。赵将转身,步伐依旧沉稳无声,融入门外墨染的夜色中。沉重的木门无声合拢。
室内,油灯噼啪作响。
粗陶酒坛静静置于案头,封泥上那个深凹的点洞穿一切,透着一股铁血的无形威慑。
徐文的目光在那凹坑上停留片刻。随后,他伸出手指,蘸了些许未干的墨汁,然后极其郑重地、如同在战略部署图上落下定子般,在那个被赵将手指凿出的凹坑旁边,清晰地、用力地点下了一个墨点。
一点是凹,封泥陷落,代表着赵将以武力构筑的绝对屏障和威慑。
一点是墨,玄黑深沉,代表着徐文以算法与信息编织的无形罗网与规则。
一点一墨,界限分明,互为犄角。
算法与兵权,两股力量,在同一个坐标点上精准重合,共同指向那试图破局的暗影。
徐文的目光终于落在案头那份物资清单上,钱焕章的名字在灯火下灼灼刺目。他嘴角微扬,牵起一个冷静到极致的通透弧度。
总调度室的灯火,映照着墙上的地图与算法图,也映照着那一点墨痕,一点凹坑,彻夜不眠。
而远在红河谷口、鹰嘴崖对面那片黑暗中,一座无形的兵营哨所仿佛已在无声无息间拔地而起,无数双属于赵将的眼睛,穿透夜色,精准地锁定了河谷北口所有要害之地。
无形的网罗已然张开。
钢铁的壁垒悄然筑就。
猎杀或者约束,只待那野心之手,真正伸向刀鞘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