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拉扯着墙上幢幢的人影,也拉扯着屋里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关于如何消化那该死的“过剩”,徐文的“绝对数学公平”和侯三的“灵活流通”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眼看就要陷入僵局。
“嗒。”
一声极轻微的叩击声。是赵将的指节,轻轻敲在粗糙的木桌上,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冷水滴入滚油,瞬间让所有的嘈杂戛然而止。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他身上。这位日常沉默如山、练兵时眼神锐利得能劈开迷雾的军事总管,一旦开口,便自有一种令人心弦骤紧的分量。
他没有看争执的双方,目光平视前方,却又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与更宏大的棋局。
“算法无错,通融亦有其理。”
他的声音平稳清澈,像山涧冷泉,瞬间浇灭了现场的几分燥热,“但诸位,我们今日是在拟定一条应急的章程,还是在擘画赤火公社未来的根本大法?”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直接将争论拔高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高度!
他缓缓起身,身形并不特别魁梧,此刻却仿佛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力量与格局。
“若只为扑灭眼前一点火星,二者取一,甚至折中调和,皆无不可。如同行军途中驱散小股扰兵,不足为虑。”
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锐利,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但若我等所谋,是彻底焚毁这世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旧秩序……那么今日我等所定下的每一则条文,都将是未来燎原烈火的火种,是奠基之石,是立法之始!”
他五指微张,随即缓缓握拢,仿佛将无形的命运与乾坤攥于掌中审视。
“税赋如何收取方能既养军安民又不伤根基?土地如何分配方可最大限度激发活力?工械如何改进?商路如何打通?军制如何革新?教化如何推行?……诸法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踏错,便可能满盘皆输,甚至反噬自身。需如锻打神兵,呕心沥血,每一处细节都关乎成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沉默倾听的陈烬脸上,语气沉凝如山,“社长,我们此刻,是只求一方偏安,还是志在天下鼎革?是只顾眼前饱暖,还是谋求万世之基?根本方向未定,一切具体之术,不过是无根浮萍,空中楼阁。”
这番话,如同九天雷落,震得所有人神魂摇曳!就连一向机变跳脱的侯三,也张大了嘴,忘了合上。这视野,这气魄,太大了!
“赵帅……赵帅此言,真乃洪钟大吕,震耳发聩!”
一个激动得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是原本坐在角落的李厚土。他猛地站起,因为心潮澎湃,脸颊都泛着红光。他冲着赵将,竟抱拳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古礼。
“老朽惭愧,目光短浅,只盯着眼前锅里的米,墙角的柴,想着人心别散,队伍别乱。赵帅却已洞悉时空,为我等描绘出煌煌大道!”
他转向众人,尤其是那些和他一样出身贫寒、讲究实际的社员,用力地比划着,声音因激动而愈发恳切:
“赵帅画的是通天坦途,那老朽就说说,这坦途第一筐土该怎么夯实!火要烧得旺,柴得一根根加,风得一下下扇!”
他拍着自己的大腿,“一口气吹得太猛,非但助不了火势,反而容易把火苗吹灭,溅起的火星还能烧了自家眉毛!咱得先把自己这堆火烧稳了,烧旺了,根基牢了,才能吸引八方枯柴来投,成就滔天之势!赵帅的百年大计,得先有咱扎扎实实的根基来支撑!”
一位是洞观全局、谋定未来的统帅,一位是脚踏实地、老成谋国的干吏,一唱一和,竟完美地勾勒出一幅既恢弘万丈又坚实可行的未来蓝图!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自己活在阴沟里,就见不得别人仰望星空。
“胡说八道!全是骗人的鬼话!”
孙洪像被毒蜂蜇了屁股一样蹦起来,脸色因极度的嫉妒和无法理解的愤怒而扭曲涨红。
那些战略格局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只知道自己的风头被彻底抢光,一种恶毒的嫉恨混合着无能狂怒,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可怜的理智。
“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根本大法!什么百年大计!我看你们就是怕死!就是想把轰轰烈烈的革命拖进温水里煮青蛙!右倾!彻头彻尾的投降主义!”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手指胡乱地指向赵将和李厚土,唾沫横飞,“你们就是一伙的!就是想蒙蔽社长!就是想架空社长……”
“噌——”
一声极轻微、却冰冷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切断了他所有疯狂的叫嚣。
是一直靠着墙,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秦狼。他不知何时,将那把从不离身的旧腰刀无声无息地推出鞘一寸。
昏黄的灯光下,那一寸露出的刀刃闪着幽暗致命的冷光,恰好映亮他半张毫无表情、却令人胆寒的脸。
他没有看孙洪,只是低垂着眼帘,沙哑低沉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
“话,说出口前,过过脑子。”
就这么一句。没有怒吼,没有威胁。
但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凝固成了冰冷的铁块!
孙洪所有的叫骂都被死死堵回喉咙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不敢再吐出来。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如有实质的、冰冷粘稠的杀意弥漫开来,让他们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而就在这片死寂的掩盖下,一条真正的毒蛇,正兴奋地在阴影里游弋,吐着致命的信子。
钱焕章脸上挂着感同身受的忧虑,心里却乐得快要炸开!乱吧!越乱越好!越乱他才越有机会!
他猫着腰,蹿到被秦狼吓得几乎失禁的孙洪旁边,疯狂煽风点火:
“洪哥!息怒!息怒啊!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看他们这阵势……赵将李厚土一唱一和,秦狼明显拉偏架!这是摆明了车马要排除异己啊!他们就是容不下您这真正革命的声音!”
他又鬼鬼祟祟溜到几个被赵将宏大构想震慑住、本能感到敬畏和疏离的老实社员旁边,唉声叹气,摇头晃脑:
“唉……赵帅真是……非池中之物啊……就是这谋划太大了,大得吓人……咱们这些粗人,以后怕是连话都插不上嘴喽……都得唯命是从喽……”
他拼命地、阴险地将智慧扭曲为野心,将远见曲解为独裁预兆,将赵将与普通社员之间那点因认知差距而产生的天然距离,恶意地撕扯成一道不信任的深渊!
油灯依旧摇曳不定。
陈烬的目光从赵将、李厚土、孙洪、秦狼、钱焕章……以及每一个脸上写着震撼、迷茫、敬畏或恐惧的社员脸上缓缓扫过。
他面前展开的,是一条赵将描绘的、光芒万丈却遍布荆棘的艰难之路。而路的两旁及阴影里,是无数双伸出来的手——
有的想推他前行,有的想拉他堕入深渊,有的想将他撕碎分食。
赤火公社,走到了决定命运的十字路口。
火光与暗流,在此刻猛烈碰撞,无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