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已沉淀了半月余,张家屯的空气中却仍漂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躁。田埂边的闲谈里,“大胜”、“分粮”成了高频词,几个年轻后生甚至学着军中模样,用木棍比划冲杀,笑声轻狂。
这日清晨,寒风料峭,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
咚!
一声沉闷如心跳的巨响陡然从村口炸开,惊得老槐树上的寒鸦四散飞逃。紧接着,是沉重物体摩擦地面的呻吟,以及一种近乎痛苦的、肌肉绷紧到极致的喘息声。
人们惊疑地循声望去,旋即倒吸一口冷气——
陈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汗珠沿着紧绷的线条滚落,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出白色雾气。
他肩头死死抵着粗糙的原木,与秦狼、李锐等数十名核心骨干,正用最纯粹的血肉之力,拖拽着一块庞然巨物——那是一块近乎墨黑的巨碑,粗糙、野蛮、未经过任何雕琢,仿佛自带千钧重量与亘古的沉默。
绳索深深勒进他们的肩肉,脚步沉重地陷入冻土。没有号子,只有从齿缝间迸出的低吼和粗重的呼吸,每一寸挪移都如同与大地角力,充满了原始而震撼的力量感。
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却无人喧哗,都被这近乎仪式般的苦难搬运攫住了心神。
巨碑最终在老槐树下轰然定位,大地为之一颤。
陈烬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热气笼罩着他如磐石般的身躯。他抓起一柄沉重的铁凿和战锤,那锤头还带着不知哪场战斗留下的暗红印记。
他环视鸦雀无声的人群,目光如冷电,所过之处,那潜滋暗长的骄躁之气仿佛被瞬间冻结。
“狂欢,是祭奠失败的纸钱!”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砸铁砧,每一个字都迸溅出冰冷的火星。
“清醒,才是给胜利唯一的献祭!”
话音未落,他猛地抡起战锤!
铛——!!!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悍然炸裂,刺得人耳膜生疼!一簇炽烈的火星猛地炸开,映亮他锐利如鹰隼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
他不再看任何人,全部心神凝聚于锤凿之上。肌肉贲张的手臂一次次挥落,力量与精准达到恐怖和谐。
每一次撞击都石破天惊,每一次凿刻都深入石髓,那声音不再是雕刻,而是战斗!是与无形之敌的搏杀!是灵魂对石头的咆哮!
碎石如星火飞溅,在他胸膛臂膀上划出细小的血痕,他却浑然未觉。
终于,最后一锤落下,万籁俱寂。
他扔开工具,喘息着,汗湿的胸膛起伏,蒸腾的热气与寒气交织。他侧身,将碑文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那字迹深嵌石中,凌厉、峥嵘、仿佛带着未冷的体温和滚烫的血气:
尔食尔禄,民脂民膏。
赤火之志,在于均平。
内腐必亡,外惑必殆。
凡我同志,叩心自省。
李四爷望着那几乎要破石而出的“民脂民膏”,脸色煞白,仿佛那四个字抽干了他脸上残留的油光。
那几个嬉闹的后生早已僵在原地,手中的木棍不知何时脱落,脸上血色褪尽。
李锐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腰间幻痛袭来,那碑文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灵魂上,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死寂。
人群鸦雀无声,只有寒风拂过老槐树枝桠的呜咽。
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那墨黑石碑鲜红的刻字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沉思与震撼之中。
即便是秦狼这般悍勇无匹的猛将,此刻也面色凝重,那双惯常燃烧着战火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良久,孟瑶缓缓步出人群。她走到碑前,伸出微颤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均平”二字那深刻而冰冷的笔画,仿佛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想。
眼中水光闪烁,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穿透迷雾、彻底理解核心后的激动与由衷的敬佩。她望向陈烬的背影,那目光深沉而复杂。
另一侧,赵将双臂环胸,眉头紧锁,目光幽深地凝视着整块石碑,仿佛要将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拆解吞下。
没人知道这位心思缜密的将领此刻内心在盘算着什么,但那紧绷的侧脸线条,显露出他正承受着同样剧烈的思想冲击。
铿!
一声金属轻鸣。
只见秦狼猛地深吸一口气,褪去了所有狂野不羁,身体站得如标枪般笔直。
他面向石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右臂,五指并拢,以一个最标准、最庄严、最纯粹的军礼,致敬这块代表赤火灵魂与铁律的丰碑!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月光不知何时悄然洒落,清冷的光辉勾勒出石碑巨大而威严的轮廓,在其后方拖出一道漫长而沉重的阴影,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将肃立在碑前沉默的人群尽数笼罩其中。
这一刻,万籁俱寂,唯有思想在轰鸣。
这幅画面,仿佛被时光凝固,成为了永恒。
陈烬立于碑旁,身影沐浴在清辉与暗影之间,并不高大,却比那巨石更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他无需言语,他所树立的、所扞卫的、所警示的一切,已通过这块冰冷的碑文,轰然撞入每个人的灵魂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