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祠堂里的长明灯静静燃烧。
村民们聚在院中,脸上仍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兴奋,篝火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劫后余生的脸。
陈烬站在石阶上,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日这一仗,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走向祠堂墙壁上那张拓印的血手印,手指轻触:“石夯用命换来的,不只是几袋土豆,是一条活路——一条咱们自己能做主、能守住、能传下去的路。”
秦狼抱着刀立在一旁,接话道:“赵大户能勾结山贼一次,就能来第二次。黑风岭不止一股匪,匈奴的马蹄声也没远到听不见。咱们今天能守住,是因为有了埂、有了渠、有了敢拼命的人——但这还不够。”
孟瑶适时展开那本记满工分和血手印的账册,朗声道:“公社不是一个人的公社,是大家的公社。咱们今天能分粮公开,明天就能分责公开、分权公开。”
李老栓颤巍巍站起来,声音却坚定:“陈先生,秦统领,你们说咋办,俺们就咋干!这日子是你们带来的,俺们听公社的!”
陈烬点头,走向院中央的火堆,拾起一根柴薪,举火向天:
“从今天起,乱石村不再是孤村——咱们就是赤火公社的第一个卫星社!”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茫然,有人激动。
陈烬继续道:“卫星社,就是赤火的分社,咱们共用种粮、共训民兵、共记账目、共御外敌。但咱们不是附庸——咱们自己管自己的地、自己的人、自己的粮!”
他看向孟瑶:“孟瑶,你明日开始,教社里妇女识字记账,工分制不只记农活,也记防卫、教书、治病——出力皆记分,分分皆换粮。”
又看向秦狼:“秦狼,你从社中选三十青壮,成立卫星社民兵队,十日一操练,平日轮值守埂、巡山、传讯——公社会派教头来带。”
最后,他看向全体村民:“咱们要立三条社约:
一、地共耕,粮共分——不出力者不得食;
二、险共御,责共担——临阵脱逃者逐出社;
三、事共议,账共监——社中大事,户户投票。”
刘四猛地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喊:“俺赞成!俺第一个报名民兵队!谁再敢来抢粮,俺跟他们干到底!”
狗蛋娘也抱着孩子站出来:“俺虽是个妇人,也能学记账、做弩箭——俺也要出力!”
这一夜,乱石村没有睡。
火光中,村民们一个个走上前,在孟瑶新展开的竹简上——《赤火公社第一卫星社社约》——按下手印。不识字的人,也由孟瑶代写名字,再亲手摁印。
陈烬将那份印满手印的社约郑重卷起,交给李老栓:“老栓叔,这社约,就供在祠堂石夯的牌位旁——从此,咱们社的根,就扎在这儿了。”
卫星社成立月余,乱石村气象一新。
田埂更高,水渠更深,民兵队的操练号子取代了往日的死寂。
社仓里的土豆堆成了小山,按工分逐户分发后,家家户户的陶缸第一次在非年非节时有了余粮。
但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
这日傍晚,孟瑶坐在社仓旁的木棚下——这里临时充作了账房
孟瑶对着几卷写满的竹简和一堆用作计数的大小石子,眉头微蹙。
李老栓刚下工,扛着锄头过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根刻满痕记的木筹:“孟姑娘,这是俺们小组今日开荒的工分,按你说的,一人一天满工三刻,俺们五个人,该是十五刻。你给核核。”
孟瑶接过那捆沉甸甸的木筹,逐一清点核对,又翻开厚厚的总账竹简,找到李老栓小组的名录,用炭笔细细记上。过程繁琐耗时。
刚核完李老栓的,狗蛋娘又抱着几捆纺好的麻线来了:“孟姑娘,这是俺们纺织组这五天的工分,按件计算,一共七十三件,你看看……”
接着是负责修缮工具的赵铁匠、带队巡哨的民兵小队副……孟瑶的小账棚前排起了小队。
每个人都要现场清点实物或核验木筹,再记入总账,最后等月末再根据总工分从社仓领取相应的粮食或物资。
“孟姑娘,俺……俺想用俺这个月的工分,先换半尺布给娃做件褂子,能行不?等月底分了粮,再从俺工分里扣掉相应的土豆。”
一个年轻媳妇小声商量着,脸上有些窘迫。她的工分还没到月末结算的时候,但孩子的衣服已经破得没法再补。
孟瑶叹了口气,温柔却无奈地摇摇头:“社里规定,工分需得月末统一结算,中途不能预支或兑换。嫂子你再忍几天,月底就能换了。”
那媳妇眼神黯淡了一下,点点头,默默离开了。
看着众人离去时或疲惫或略带失望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越堆越高的竹简和计数石子,孟瑶陷入了沉思。
工分制记录了付出,确保了公平,却无法流通,像一潭死水,无法盘活卫星社内部细微又迫切的需求。
深夜,祠堂偏厦还亮着油灯。
孟瑶面前铺着几张粗糙的麻纸,上面写满了算式和草图。
炭笔在她指尖转动,地上散落着许多废弃的纸团。
陈烬悄悄走进来,将一碗热粥放在她手边:“还在想工分的事?”
孟瑶抬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眼神却亮得惊人:“先生,工分是社员的血汗,不该被困在竹简上,只能等到月末才能变成口粮。它应该……活起来。”
她拿起一张草稿,上面画着几种不同形状的符号:“我想造一种‘券’,一种‘币’。”
陈烬拿起草图仔细看着:“币?”
“对,赤火币。”孟瑶语气坚定起来,“它不是官府的铜钱,不靠金银背书。它只代表一个东西——劳动。”
她详细解释起来:
1.本位锚定:“一币,即代表一个‘标准工’(如壮劳力耕作一日)所能换取的基础口粮量,比如……十斤土豆。它的价值是实的,是社仓里看得见的粮食。”
2.发行依据:“公社根据社仓总粮储量,核算出可发放的‘币’总量。社员完成劳动,获得工分,即可按标准即时兑换成相应数量的‘币’,而非等到月末。”
3.流通交易:“社员之间,可以用‘币’自由交换所需。铁匠打个锄头,收三个币;婆婆编双草鞋,值一个币;谁家急需用粮,也可随时拿‘币’去社仓兑换土豆。甚至……将来若与其他村子贸易,也可用此结算。”
4.防伪与信用:“币由公社统一发行,采用特制麻纸,加盖‘赤火’密印及序列编号。并由公社担保,见币即兑粮,绝无拖欠。信用,是它唯一的根基。”
陈烬眼中爆发出赞赏的光芒:“妙!将凝固的工分,化为流动的信用!这不仅能解眼前之困,更是将来联结万千卫星社、甚至与外界的经济纽带!你需要什么支持?”
“我需要纸,需要特制的墨,需要一套严格的印制和核验流程。最重要的是——需要您和秦统领,以公社的名义,为它的信用作保。”
三日后,社仓前的空地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
孟瑶站在一方木桌前,桌上放着几沓新印制的“赤火币”。
那是一种泛黄的厚麻纸,裁成巴掌大小,上方横写着“赤火公社”四个墨字,中间是“壹工”字样及一幅简笔画
——一把锄头交叉一把环首刀,下方有一行小字“凭此兑粮十斤”,边缘盖着朱红色的“赤火”骑缝章和独一无二的编号。
陈烬当众宣布:“即日起,试行‘赤火币’!此币与社仓粮食等同,由我赤火公社全军全民信誉担保!见币即兑,绝无虚言!”
秦狼抱着刀,立于一侧,声如洪钟:“哪个狗崽子敢造假币,乱社规,老子第一个砍了他的手!”
第一个领取赤火币的是李老栓。
他捧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麻纸,手有些抖。
他转身就走到狗蛋娘面前:“大妹子,俺用半个‘币’,换你给狗娃缝顶帽子,中不?”
狗蛋娘惊喜地接过那半张被小心撕开(孟瑶设计了可撕开的辅币单位)的赤火币,连连点头:“中!中!太中了!”
铁匠铺前,有人用两个币预定了一把新镰刀;
会编筐的老汉,收到了一个币,乐得露出豁牙;
那个想提前换布给娃做衣的媳妇,终于用自己挣的币,从社仓支出了布匹,脸上笑开了花……
轻飘飘的麻纸,在社员手中流淌,无声地交换着劳动与物资。
它本身不能吃不能穿,却因为背后代表的粮食与信用,成为了价值的尺度、交换的媒介、希望的凭据。
孟瑶站在一旁,看着这充满生机的景象,疲惫一扫而空。
她知道,这赤火币或许粗糙,或许将来会遇到无数问题,但劳动的价值,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自由地被量化、被尊重、被流通。
星火不仅燃在田埂上,也燃在了这小小的纸片上,终将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