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村外的土路被车轮碾出两道深沟,路头歪歪斜斜插着块朽木牌,“赵府禁地” 四个墨字早被雨水泡得发花,可那木刺棱棱的尖儿,仍像赵大户家护院的刀,扎得路过的人心里发怵。
陈烬走在最前头,粗布短褂上还沾着伏牛山的泥点,背上驮着半袋沉甸甸的土豆种,袋口露出几颗圆滚滚的薯块,带着新鲜的土腥气。秦狼跟在他身侧,手按在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上,眉峰拧得能夹死苍蝇
这一路过来,各村要么闭门锁户,要么远远扔来几句 “不敢沾赵爷的地”,哪有半分 “求活” 的样子?孟瑶则提着个布包,里面装着记工分的竹简和炭笔,她目光扫过路边枯黄的田垄,垄里连野草都稀稀拉拉,显然是去年秋收后就没人敢动土了。
“站住!”
一声糙哑的喊叫声突然从道旁老槐树下炸响。陈烬脚步一顿,抬眼就见个精瘦的老头从树后冲出来,手里攥着把豁了口的锄头,锄头杆被磨得油光发亮,却在老头手里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老头脸上满是皱纹,皲裂的嘴唇抿成条直线,眼泡肿着,可那双眼睛里的光,一半是恐惧,一半是被逼出来的狠劲。
是李老栓。陈烬早从伏牛山下来时的流民嘴里听过这名字 —— 乱石村最老实的农户,去年赵大户加租,他家交不出粮,被护院踹塌了半间房,儿子逃荒去了,就剩他和儿媳带着个小孙子守着破屋。
“赵大户的地,你们敢动?” 李老栓把锄头横在路中间,锄头刃对着陈烬一行人,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去年王老五就多刨了半垄,护院把他腿打断在村口,躺了三个月!最后还是靠他媳妇讨饭才捡回条命 —— 你们想找死,别拉上俺们村!”
陈烬顺着他的目光往村里瞥去。土坯房的门都关得死死的,只有几处窗缝里露出半只眼睛,怯生生地往这边瞟。
有扇门后传来妇人的低喝,像是在拦什么,紧接着就没了声响,只隐约看见个小小的身影缩了回去 —— 想来是孩子忍不住偷看,被娘按回去了。
整个村子静得可怕,只有风刮过槐树叶的 “哗啦” 声,像是谁在暗处叹气。
秦狼的手 “唰” 地按紧了刀柄,指节泛白。他最见不得这种 “被豪强吓破胆,反倒拦着救星” 的事,刚要往前冲,手腕却被陈烬轻轻按住了。
“秦狼,别急。” 陈烬的声音很稳,没有半分火气。他往前迈了两步,目光没落在那把晃悠悠的锄头上,反倒直直盯着李老栓皲裂的嘴唇 —— 那嘴唇干得都起了皮,像是好几天没喝够水。
“老栓叔,” 陈烬的声音放得缓,像要融进这微凉的风里,“你家娃,多久没吃饱过了?”
李老栓猛地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喉结在他干瘦的脖子上滚了滚,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尾那间最破的土坯房 —— 房顶上少了好几片瓦,露出黑黢黢的椽子。
窗缝里,个扎着小辫的娃娃正扒着木头窗棂,小脑袋探得老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烬背上的布袋子,口水都快流到下巴上了。
那是李老栓的小孙子,叫狗娃,去年逃荒时染了风寒,落下个面黄肌瘦的病根,听说连站都站不稳当。
李老栓的手颤得更厉害了,锄头杆在土路上磕出 “笃笃” 的轻响。他想再喊句 “别管俺家的事”,可话到嘴边,却被喉咙里的干渴堵得发不出声。
他想起昨天夜里,狗娃抱着他的腿哭,说 “爷爷,我想吃馍馍”,他只能摸出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糠饼,看着孙子啃得满脸是渣,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陈烬没再追问,转身对秦狼抬了抬下巴:“架锅,就在这儿煮。”
“啥?” 秦狼瞪圆了眼,“这老东西拦着路,咱们不跟他掰扯,还煮上了?”
“掰扯没用。” 陈烬指了指李老栓,又指了指那些露着缝的窗户,“他们怕的不是咱们,是赵大户的刀;可他们更饿 —— 饿肚子的滋味,比刀更疼。”
秦狼虽还是不解,但陈烬的话他从没违过。他哼了一声,转身从马背上卸下来一口铁锅 —— 这锅是从洛阳废墟里捡来的,边缘有些变形,却被擦得锃亮。
公社兵赶紧过来帮忙,找了三块石头架起锅,又从路边捡了些干柴,“咔嚓” 一声划燃火石,火苗 “噌” 地就窜了起来。
孟瑶站在一旁,手里的竹简没动,目光却落在那些窗户上 —— 刚才还只露半只眼的村民,这会儿头探得更出了,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妇人甚至把窗户推开了条缝,鼻子微微动着,显然是被 “煮东西” 这三个字勾住了。
李老栓还举着锄头,可那锄头却悄悄往下压了半寸。他看着秦狼从布袋子里倒出土豆,那些薯块比拳头还大,表皮带着红泥,看着就瓷实。
秦狼蹲在锅边,用刀把土豆去皮,白生生的薯肉露出来,扔进滚开的水里,“咕嘟” 一声,水花溅起细小的白泡。
风慢慢转了向,带着锅里飘出的淀粉香,往村里飘去。
先是一声细弱的 “香……”。
陈烬循声看去,只见村头那间房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个四五岁的娃娃挣开妇人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锅边跑。那娃娃穿着件小得快裹不住身子的衣裳,头发枯黄,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跑起来还一瘸一拐的,显然是长期饿肚子没力气。
“狗蛋!回来!” 妇人在后面急得直喊,却没敢追出来,只站在门后,手紧紧攥着衣角,眼里满是慌急。
可那叫狗蛋的娃娃哪听得进去?他盯着那口冒热气的锅,嘴里不停喊着 “香…… 要吃……”,小短腿跑得飞快。
紧接着,村尾那间破房的门也开了。狗娃从里面冲出来,他比狗蛋还小,跑起来摇摇晃晃的,小胳膊往前伸着,直奔铁锅而去。许是跑得太急,他脚下一滑,身子往前一栽,眼看就要摔进滚烫的锅里!
“小心!” 孟瑶惊呼出声。
秦狼也猛地站起,可他离得远,根本来不及。
就在这时,陈烬几乎是飞身冲了过去!他左脚在地上一蹬,身子像阵风似的扑到狗娃身边,右手一把捞住孩子的后领,硬生生把他往回带了半尺。
可他的左手小臂却没躲开,“嗤” 的一声蹭到了锅沿 —— 那锅沿被火烤得通红,瞬间就在他胳膊上烫出一片红泡,水泡眼看着就鼓了起来。
“爷爷!” 狗娃吓得哭了起来,抱着陈烬的腿不肯撒手。
李老栓的媳妇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把抱住狗娃,嘴里不停说着 “谢谢、谢谢”,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陈烬没吭声,只把孩子递给她,转身走到路边的小溪旁,弯腰用凉水冲了冲烫红的小臂。溪水冰凉,可那灼痛感还是钻心的疼,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却没让任何人看见。
李老栓站在原地,手里的锄头 “哐当” 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看着陈烬胳膊上那片红肿的泡,又看看锅边围着的两个娃娃 —— 狗蛋正踮着脚往锅里瞅,狗娃还在哭,却偷偷咽了口口水。
再想想自己刚才拦路的样子,想想赵大户平时的作威作福,想想家里快断粮的米缸,李老栓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抓了把土,狠狠砸在自己腿上:“造孽啊…… 俺这是造的啥孽啊!”
土路上的气氛一下子松了。刚才躲在门后的村民,这会儿都慢慢走了出来。有个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锅边,盯着里面翻滚的土豆,小声问:“这位小哥,这是啥粮啊?看着咋这么实在?”
“这叫土豆。” 陈烬走回来,小臂上的红泡还显眼,可他脸上却带着笑,“种在地里,亩产比麦子多三倍,煮着吃、烤着吃都成 —— 种这个,顿顿能吃饱。”
“顿顿吃饱?” 老头眼睛一下子亮了,“真能顿顿吃饱?”
“真能。” 陈烬指了指秦狼,“他以前是边军,天天饿肚子,现在在公社,顿顿都有这土豆吃。”
秦狼摸了摸肚子,难得没瞪眼,瓮声瓮气地说:“不光吃饱,还能吃撑 —— 公社里分粮公开,谁干活谁多拿,没有谁能多占半粒。”
村民们一下子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 “咋种”“要不要交租”,刚才的恐惧像是被这锅土豆香冲散了大半。
李老栓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陈烬身边,梗着脖子说:“小哥,俺刚才对不住你…… 这赵大户的地,俺帮你们挡着!他要是来,俺第一个跟他说!”
陈烬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驾!驾!”
三匹高头大马从西边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衣裳的汉子,脸上带着块刀疤,手里甩着马鞭,老远就扯着嗓子骂:“哪来的野种敢在这儿煮东西?赵爷的地,连草都姓赵!你们在这儿煮食,问过赵爷了吗?”
是赵大户的狗腿子,姓王,村里人都叫他 “王疤脸”—— 去年打断王老五腿的,就是他。
村民们刚松开的神色又紧了起来,狗蛋吓得往娘怀里钻,李老栓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眼里的恐惧又冒了出来。
秦狼 “唰” 地拔出了环首刀!刀光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王疤脸骑着马刚要靠近,被这刀光一逼,猛地勒住缰绳,马前蹄腾空而起,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你、你敢拔刀?” 王疤脸色厉内荏地喊,“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赵爷要是来了,把你们都剁了喂狗!”
秦狼往前迈了一步,刀指王疤脸:“老子是赤火公社的秦狼!别说你个狗腿子,就是赵大户来了,也得给老子规矩点!再敢废话,老子先劈了你这匹马!”
王疤脸看着秦狼眼里的狠劲,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把沾过血的刀,喉咙咽了咽,没敢再往前。
就在这时,陈烬走了过来,拍了拍秦狼的胳膊,示意他收刀。
然后他抬眼看向王疤脸,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很平静:“我们煮的是自己的粮,分的是自己的种,跟赵爷没关系 —— 你要是饿,也来吃一碗?这土豆,管够。”
说着,他拿起个粗瓷碗,从锅里捞出一块土豆,热气腾腾的,香气更浓了。
王疤脸的肚子 “咕噜” 一声响 —— 他刚才从赵府出来,还没吃饭。可他看着陈烬那平静的眼神,又看看秦狼手里的刀,再看看周围村民们的眼神。
那些眼神里,不再只有恐惧,还有点别的东西,像是期待,又像是愤怒。他心里发虚,硬撑着喊了句 “等着瞧!赵爷不会放过你们的!”,然后拨转马头,带着另外两个狗腿子,慌慌张张地跑了。
看着王疤脸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秦狼 “啐” 了一口:“怂货!”
村民们先是静了片刻,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李老栓走上前,捡起地上的锄头,往锅里指了指:“小哥,俺帮你们看火!这土豆,俺也想尝尝!”
“还有俺!” 刚才那个拄拐杖的老头也凑过来,“俺会耕地,俺帮你们种!”
陈烬看着围过来的村民,又看了看锅里翻滚的土豆,小臂上的灼痛感还在,可心里却暖得很。他拿起碗,给狗蛋和狗娃各盛了一块土豆,吹凉了递过去:“吃吧,不够还有。”
两个娃娃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啃着,脸上满是满足。狗蛋啃了两口,突然抬起头,对陈烬说:“叔叔,俺也想种这个…… 俺想让娘也吃饱。”
陈烬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扫过这片荒芜的田垄,又看向远处的伏牛山 —— 那里有公社的火种,而现在,这火种,正从这口铁锅开始,往乱石村的土地里,扎下根来。
“会的。” 他轻声说,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要咱们一起种,一起守,往后的日子,不光能吃饱,还能活得有尊严 —— 谁也别想再让咱们跪着地要饭,谁也别想再让恐惧,变成压在咱们头上的租子。”
风里的淀粉香更浓了,裹着希望,往村子深处飘去。土路上的锄头,不再是拦路的障碍,而成了劈开恐惧的工具 —— 赤火的光,正从这里,一点点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