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从洞口钻进来,在地上投下道歪斜的光带,照得灶房里的灰尘像碎金似的飞。
孟瑶站在石桌旁,指尖因为攥得太紧,指节泛白
—— 她手里的土豆皮被晨光镀上层冷色,那些参差不齐的牙印像排细小的锯齿,剐得人心头发紧。
周叛刚从储藏窖钻出来,棉袍下摆还沾着泥土。
他看见孟瑶的瞬间,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东西往身后藏,喉结飞快地滚了滚:“孟姑娘…… 早啊。”
“早?” 孟瑶把土豆皮 “啪” 地摔在石桌上,声音里的冰碴子能硌掉牙,“周粮官倒是清闲,刚从窖里‘视察’完?”
石桌震了震,几片土豆皮弹起来,落在周叛沾泥的靴面上。
他的脸 “腾” 地红透了,从耳根子直烧到脖子,慌忙把怀里的东西往棉袍里塞得更深:“你胡说什么!我就是…… 就是看窖里的柴火够不够。”
“柴火?” 孟瑶猛地掀开账本,“战时损耗” 四个字被她的指尖戳得发颤,“五斤土豆!够赵柱他们三个孩子吃三天的五斤土豆,被你当柴火‘损耗’了?”
洞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瘸腿的小栓拄着根枣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挪进来,他昨天为了掩护众人撤退,被官军的箭射穿了小腿,此刻裤管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周叛,” 小栓的声音发紧,拐杖重重顿在地上,“昨天石夯哥为了拉你躲开滚石,胳膊被划了那么长道口子,你就这么报答他?”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负责煮早饭的王婶端着陶瓮站在门口,手里的勺子 “当啷” 掉在地上。
两个年轻社员扶着昨天受伤的李叔挤进来,老人胸口的绷带已经渗出暗红的血,呼吸还带着伤后的滞涩。
周叛的脸由红转白,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似的跳起来,猛地掏出怀里的土豆往地上摔:“老子怎么了?老子昨天在前面砍翻了三个官军!胳膊上挨了一刀都没哼声!多吃个土豆怎么了?”
土豆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层灰,露出里面黄澄澄的肉。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是要把心里的什么东西吼出来:“这世道本就该有高低!陈烬天天喊‘均平’,那是哄你们这些傻子!有能耐的人就该多吃多占,不然拼死拼活图什么?”
“你放屁!” 李叔突然挣扎着直起身子,被扶着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昨天亲眼看见赵柱扑向官军的箭,就为了给陈烬争取撤退的时间,孩子最后望向他的眼神,还像根针似的扎在心上。
“小柱才十五!他为了护着公社,被乱箭射穿了胸口!他图什么?不就图着咱们能像人一样,顿顿吃饱饭吗?你…… 你对得起他流的血吗?”
周叛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喉咙里的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含混的气音。
晨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额角的冷汗正顺着皱纹往下淌。
“他不傻!” 孟瑶突然吼出声,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你才傻!你以为藏这几个破土豆就能活得比谁久?去年冬天要是没有公社分粮,你早冻毙在洛阳城外的乱葬岗了!没有‘均平’,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路边的野狗!”
“对!” 王婶捡起地上的土豆,用围裙擦了擦,声音带着哭腔,“去年我家老头子快饿死的时候,是公社分了半袋红薯干救的命!周叛,你摸摸良心!”
“交出来吧。” 老张拄着拐杖从人群后挤进来,他的胳膊还吊在脖子上,昨天为了帮周叛挡刀,被官军的刀劈开了皮肉。
老人捡起那个沾灰的土豆,轻轻拍掉上面的土,“看在你昨天杀了三个敌人的份上,把藏的粮食拿出来,咱们…… 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周叛看着围过来的人。
小栓的拐杖还在微微发抖,李叔胸口的血渍又深了些,王婶用围裙擦着眼睛,连平时最木讷的两个年轻社员,眼里都盛满了失望。那些目光像细小的冰锥,扎得他浑身发疼。
他突然蹲下去,双手狠狠插进头发里,指缝间露出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藏在储藏窖最里面的半袋麦饼突然在眼前晃 —— 那是他昨天从官军尸体上搜来的,本来想等风头过了,偷偷揣着离开,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过日子。
可此刻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些盘算突然像被晒化的雪,一点点淌走了。
“在…… 在窖角的草堆里……” 他的声音闷在膝盖上,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呜咽,“还有…… 还有三斤多……”
晨光从洞口漫进来,照亮了灶房里的尘埃,也照亮了石桌上那几片带着牙印的土豆皮。
孟瑶望着那道被晨光劈开的明暗交界线,突然觉得,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填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