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内,气氛凝重。
市舶司判官钱益才端着官窑茶盏,却无心品茗,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时用眼角瞟向门口。一见慕容文远快步进来,他立刻放下茶盏,起身急声道:“慕容公子!你可算来了!出大事了!”
苏清婉也已在一旁,面色微沉,显然已听了个大概。
慕容文远稳住心神,拱手道:“钱大人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
“慢不得啊!”钱益才跺脚道,“刚收到的急报!你们苏家发往高丽的三艘货船,在黑水洋外海,被…被‘海阎罗’的人给劫了!”
“海阎罗?”慕容文远瞳孔一缩。这名号他听说过,是近年来活跃于东海至黄海一带势力最大的海盗团伙,头目凶残狡诈,神出鬼没,官府围剿数次皆无功而返。但这大半年来,此人似乎销声匿迹,怎会突然又冒出来,还精准地劫了苏家的船?
苏清婉急问:“船上的伙计们如何?货物损失多少?”
钱益才苦着脸:“人…人怕是凶多吉少啊!‘海阎罗’出手,向来不留活口!三艘船,满载着丝绸、瓷器和茶叶,可是价值近万贯啊!这下…这下可如何是好!”
慕容文远心下一沉。这笔生意是苏家恢复元气后一笔重要的常规贸易,虽不如番商订单利润丰厚,但骤然损失,对资金流也是不小的打击,更重要的是船员们的性命!
他强压焦灼,冷静问道:“钱大人,消息从何而来?可确切?以往‘海阎罗’劫掠,多在偏僻航线,此次为何会盯上走惯常商路的我苏家船队?”
钱益才眼神闪烁了一下,支吾道:“是…是侥幸逃回来的一个船老大…身受重伤,报完信就…就没了。至于为何盯上苏家…这…下官就不知了。或许是碰巧撞上…”他这话说得底气不足,显然自己都不信。
慕容文远与苏清婉对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太过巧合了!刚发现赵元丰在染料上做手脚,这边重要货船就被海盗劫了?而且钱益才的态度也颇为可疑,他以往对苏家可没这么“热心肠”。
“多谢钱大人及时告知。”慕容文远不动声色,“此事我苏家自会处理。还请市舶司方面多加留意海面动向,若有消息,及时互通。”
钱益才见慕容文远并未如预料般惊慌失措或苦苦哀求,反倒有些意外,干笑两声:“自然,自然。那…下官就先告辞了,衙门里还有公务。”说罢,便匆匆离去,仿佛生怕再多待片刻。
送走钱益才,前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此事绝非巧合。”苏清婉率先开口,声音冰冷,“赵元丰刚在染料上动了手脚,意在毁我番商订单,断我根基。这边货船就被劫,是要雪上加霜,让我苏家资金链彻底断裂!甚至…可能是想将我们的注意力从染坊引开!”
慕容文远颔首,眼中寒光闪动:“夫人所言极是。而且,这钱益才来得突兀,消息也来得蹊跷。那个‘侥幸逃生’的船老大,死无对证。我看,这海盗劫掠是真是假,还两说呢!”
“你是说…可能是赵元丰伪造劫案,实则私吞了那批货?”苏清婉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赵元丰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未必是私吞。”慕容文远沉吟道,“或许…只是想制造混乱,拖延时间,等待番商那边毒发!或者…另有更深的目的。”他忽然想起醉汉方才提及的极东迷雾海和“海阎罗”沉寂半年又突然出现的时机,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这一切,似乎有某种无形的线在串联。
“无论如何,货船之事必须查清!”苏清婉决然道,“我立刻派人去沿海渔村、码头打探消息,重金悬赏线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慕容文远同意,“但务必暗中进行,不要大张旗鼓。同时,染坊那边,计划照旧,我们按兵不动,看看赵元丰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
夫妻二人迅速议定,分头安排。
然而,祸不单行。
货船被劫的消息虽被慕容文远极力封锁,但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还是在明州城里悄然传开了。一时间,苏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听说了吗?苏家的船让‘海阎罗’劫了!血本无归啊!” “这才刚缓过劲儿来,又遭此大难…看来苏家气数已尽啊…” “啧啧,我看那个赘婿也没那么神嘛…” “这下谁还敢跟苏家做生意?货款收得回来吗?”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几家与苏家有借贷往来的钱庄和供应商坐不住了,纷纷派人前来“关切”地问询,言语间不乏催款之意。原本谈好的几个合作项目,对方也开始态度暧昧,拖延起来。
苏家刚刚重建起来的商业信誉,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慕容文远一边镇定自若地应付各方探询,保证苏家资金充裕,运转正常,一边紧锣密鼓地调查货船真相,压力巨大。
更让他心烦的是,双凤玦似乎与他感应更强了。夜深人静时,那铅盒竟偶尔会传出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嗡鸣声,盒壁也持续散发着那种不祥的微弱温热。它像一颗不安的心脏,在暗格中蠢蠢欲动。
这诡异的状况让他探询海外迷雾岛的心思更加迫切。他加紧了与醉汉的密议,开始秘密挑选忠诚可靠、经验丰富的水手,检修最适合远航的船只,筹备物资。这一切都在极度隐秘中进行,连苏清婉都暂时瞒着。
就在慕容文远内外交困、全力应对之时,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深夜悄然来访。
来的竟是多日未曾露面的番商阿拉义。他没有带随从,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汉人服饰,用厚斗篷遮着脸,被福安从后门引进了慕容文远的书房。
“阿拉义先生?您这是?”慕容文远见到他这番打扮,心中一惊,以为番商订单又出了什么变故。
阿拉义脱下斗篷,脸色凝重,眼中带着一丝焦虑和警惕。他压低了声音,用生硬的汉语急促地说道:“慕容公子,冒昧深夜来访,实有要事!请你务必小心!有人…要对你和苏家不利!非常危险!”
慕容文远心中一凛:“先生何出此言?请慢慢说。”
阿拉义喘了口气,道:“我前日与一伙阿拉伯同胞饮酒,他们刚从泉州过来。席间一人醉酒后吹嘘,说接了一桩大生意,受一位宋国豪商雇佣,要假扮海盗,在海上劫杀一批货船,还要…还要留下‘海阎罗’的名号!我听他描述的货船特征…很像…很像是你们苏家的船!”
慕容文远眼中寒光暴涨!果然!劫船是假!是赵元丰雇人做的局!目的就是制造恐慌,打击苏家信誉!
“多谢先生告知!此恩苏家必报!”慕容文远郑重道谢,随即又问,“可知雇主具体是谁?那伙人现在何处?”
阿拉义摇头:“雇主身份极其隐秘,他们也不知,只通过中间人接洽。那伙人完成任务,已拿了另一半赏金,昨日一早便乘船离开明州,恐怕早已出海远遁了。”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阿拉义带来的消息,无疑证实了慕容文远和苏清婉的猜测。
送走阿拉义,慕容文远正准备去将这个消息告诉苏清婉,书房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来的是满头大汗的福安,他脸色发白,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姑爷…刚才…刚才不知谁用箭射到门房柱子上的…指明要您亲启…”
慕容文远接过信,撕开火漆。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潦草却凌厉的字:
“双凤一动,群魇皆醒。旧债未偿,新劫已至。欲知‘雾隐’事,三日后子时,城西废砖窑一见。”
没有落款。
慕容文远捏着纸条,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写信人是谁?他不仅知道双凤玦的异动,还知道“雾隐岛”!甚至知道苏家刚刚遭遇的“劫难”!
“旧债未偿”?指的是什么债?“新劫已至”…难道除了货船和染料,赵元丰还有后手?或者…这“劫”并非指赵元丰?
无数疑问瞬间涌入脑海。
这突如其来的神秘来信,是陷阱?还是…转机?
慕容文远走到窗边,望向漆黑一片的城西方向,目光深邃如夜。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滔天巨浪,似乎正在看不见的深海之下,汹涌汇聚。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旋涡边缘,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三日后子时,废砖窑。
他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