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王城,王宫寝殿。
几剂猛药下去,北境王的气色竟真有了几分好转,蜡黄的脸上透出些许红润,浑浊的眼神也清明了些。
他靠在软枕上,刚想询问几句朝政,福公公便战战兢兢的呈上了最新的边关急报。
“什么?!楚怀蘅又占了我两座城池?!”北境王坐直身体,刚刚聚起的一点精气神瞬间被这噩耗冲散,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指缝间赫然见了点点猩红。
“咳咳……逆子!狄戎……咳咳……都是这个逆子惹的祸!”他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的怒骂,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痛心。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的问:“狄戎……这几日如何了?可还老实?”
太监连忙躬身:“回王上,二皇子……一直在王府内,未曾出府半步。”他不敢说出王府内夜夜笙歌的实情。
“未曾出府?”北境王冷笑一声,眼中满是疲惫与不信。
他无力的躺回榻上,挥退了众人。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
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床头悬挂的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刀鞘上——那是狄尚十二岁第一次射猎得胜时,他亲手赐下的。
冰冷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光彩。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尚儿……朕的尚儿……”他喃喃低语,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渗入花白的鬓角。
那些因谗言而生的猜忌,那些关键时刻未能给予的信任,那些未能及时查明的真相……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
他亲手逼走了自己最优秀的儿子,如今落得这般境地,强敌压境,身边只剩下一头豺狼般的狄戎……
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充满了迟暮帝王的悲凉与无边的懊悔。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那个策马扬鞭、笑容明亮的少年,只是那身影,越来越远,模糊在记忆的尘埃里。
——
暗流,在帝都的丞相府、在边境的军营、在北境的王宫深处,无声的涌动、汇聚,只待一个契机,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而此刻,被禁足王府的狄戎,正听着心腹汇报父王咳血的消息,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而快意的笑容,再次举起了酒杯。
——
老神仙再次被请入北境王寝殿。
殿内药味依旧浓重,但北境王的脸色比前日更添了几分灰败,眼神空洞的望着一处。
老神仙上前诊脉,眉头微蹙:“陛下脉象虚浮紊乱,郁结更深。昨日老夫开的药虽猛,却也该压下些邪火才是。怎会突然加重至此?”
北境王缓缓转过头,目光失焦,仿佛穿透了老神仙,看向某个虚无之处,声音沙哑飘忽:“朕……有个儿子不在了……朕……很想他……夜不能寐……”
短短几句,蕴含着无尽迟暮帝王的悲凉与悔恨,听得侍毅心头剧震,眼眶瞬间发热。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情绪外泄,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捏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老神仙沉默片刻,捋须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夫再开一副重安神、疏肝解郁的方子,或能助陛下安眠片刻。”他提笔写方,写完又道:“陛下龙体关乎国本,不可轻忽。老夫这大徒儿,”他指了指侍毅,“颇通药理,不如让他留在宫中陪伴左右,陛下若觉不适,或服药后有何反应,他也能及时处理并通传于老夫。”
北境王疲惫的闭上眼,微微颔首:“有劳神医了。”算是默许。
老神仙告退。
在殿门口候着的蓝芯兰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故意凑近南之枝,用那种“压低”了但恰恰能让殿内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哎呀,师妹,等会儿出宫,我们去清酿坊听曲儿吧?昨晚兴致勃勃的去,结果人家说最好的舞娘班子都被请去二皇子府助了,扫兴扫兴!今儿个总该回来了吧?”
她说完,还俏皮的朝南之枝歪嘴一笑,抛了个媚眼。
南之枝心领神会,立刻接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抱怨:“可不是嘛!连着好几日都没演出了,说是二皇子雅兴正浓,真是好生不快。”
她声音清冷,抱怨起来反而更显真实。
两人一唱一和,声音清晰的传到了床榻边。
“咳咳…咳咳咳!” 床榻上的北境王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咳,身体都跟着抽搐起来,蜡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
他一边咳,一边艰难的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殿外,对身边最信任的贴身侍卫统领嘶声道:“去……去给朕查……二皇子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咳咳咳……查清楚!立刻!”
侍卫统领脸色一肃,躬身领命:“遵旨!”
身影如风般掠出殿外。
侍毅见状,立刻倒了一杯温水,快步上前,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担忧,小心翼翼的递到北境王唇边:“陛下,喝口水顺顺气,龙体为重,切勿动怒。”
他声音刻意压低伪装,但那份关切却难以完全掩饰。
北境王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两口,气息才稍稍平复,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痛楚。
——
大楚帝都,皇宫,御书房。
锦荣帝手中捏着周文渊刚刚呈上来的那封“狄戎手书”,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玉扳指,眼神深邃难测。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信的内容嚣张愚蠢,破绽百出。以周文渊的老谋深算,若真与狄戎勾结,岂会用如此拙劣的联络方式?还送到丞相府?
这更像是栽赃陷害,刻意将污水泼向周文渊,也泼向大楚。
锦荣帝的眉头一直未舒展。
万一周文渊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用这种“明显”的栽赃来洗脱嫌疑呢?或者,这本身就是狄戎与幕后黑手离间君臣的计策?更甚者这信真是周文渊与狄戎有染的铁证,只是用来试探君心?
帝王的多疑如同藤蔓,在信任的缝隙中悄然滋生。
锦荣帝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信的真假,周文渊的忠奸,此刻在他心中成了一团乱麻。
北境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浑,也更危险。
“周文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锦荣帝望着跳跃的烛火,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