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部关于养殖场计划的讨论陷入僵局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不仅在家属院传开,也飘到了师部一些人的耳朵里。陆沉舟在下班前,被师长叫到了办公室。
师长姓韩,是位参加过抗战的老革命,平时对陆沉舟颇为赏识。他示意陆沉舟坐下,自己则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开门见山:“沉舟,听说你爱人给后勤部递了个养殖场的计划书?闹得沸沸扬扬的。”
陆沉舟脊背挺直,坐在硬木椅子上,面色平静:“是,首长。她是有这个想法。”
韩师长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想法是好的,军属关心部队建设,值得鼓励。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沉舟,“里面提到的那些……用中草药防疫,靠谱吗?后勤部那边争议很大啊。老李他们几个,都觉得这是瞎胡闹,风险太大。”
陆沉舟沉默着,没有立刻为自己妻子辩解。他知道,在韩师长这样的老革命面前,空谈热情和理想是没有用的,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和可行性。
韩师长见他沉默,便继续说道:“沉舟,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这家里的事,尤其是这种技术活,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咱们建养殖场,是为了让战士们吃上肉,不是搞试验田,更不是拿公家的财产冒险。你回去,好好跟小林同志说说,让她安心带好孩子,这些事,有专业的同志操心。”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带着长辈式的关怀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若是以前的陆沉舟,或许会默认为这种安排。但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林晚秋灯下疾书的专注侧脸,是她面对质疑时依旧清亮坚定的眼神,是她那句“就算最后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至少我试过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韩师长的目光,声音沉稳而清晰:“首长,我了解过她的计划书。”
韩师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计划书里,关于猪舍选址、通风防疫的基础建议,是符合科学道理的,后勤部的人也认可这一点。”陆沉舟条理分明地陈述,“关键在于中草药防疫和良种选育。关于中草药,她并非主张直接大规模使用,而是建议先进行小范围对照试验。用的也都是药性平和、常见的草药,成本低廉。如果试验有效,可以为部队节省大量兽药开支;如果无效,及时停止,损失也控制在极小范围。”
他将林晚秋当时对王科长说的理由,用更简洁、更有力的语言复述了一遍,并特意强调了“成本”和“可控风险”。
韩师长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置可否。
陆沉舟继续道:“至于良种选育,她提出的思路是结合本地猪种抗病性强的特点进行改良,这符合当前农业提倡的‘土洋结合’方向。而且,她主动提出,愿意在养殖场参与具体工作,负责记录试验数据,边学边干。”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首长,我们一直在强调要挖掘人才,要鼓励创新。林晚秋同志虽然年轻,但她有想法,肯钻研,也有一定的中医家学底子。陈继先院长也肯定过她的学习能力和踏实作风。我认为,在不影响主要工作的前提下,给予这样的同志一个尝试的机会,哪怕只是很小范围的试验,对于开阔思路、节约成本,或许都不是坏事。”
他没有过度夸大林晚秋的能力,而是将她的提议放在了“节约成本”、“挖掘人才”、“可控试验”这几个部队建设同样关注的点上,并且再次抬出了陈老作为佐证。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韩师长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口号声。
良久,韩师长掐灭了烟头,看向陆沉舟,眼神深邃:“沉舟,你很少这么为一个人、一件事说话。”
陆沉舟心头微动,但面色不变:“我只是客观陈述事实。我认为,她的提议,值得一次谨慎的、小规模的机会。”
韩师长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儿,我再跟后勤部那边通个气。不过,沉舟,你要知道,就算给了机会,也只是试验,不成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也要做好你爱人的工作。”
“明白,谢谢首长。”陆沉舟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从师长办公室出来,傍晚的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陆沉舟却觉得心头有些发热。他并不确定自己的话能起到多大作用,但他尽力了。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她的事,在领导面前如此明确地表达支持。
他想起自己暗查军婚法律时的恐慌,想起她近来点点滴滴的改变和努力,想起那个粉色暖水袋带来的细微暖意……他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维护她、支持她,已经成了他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不仅仅是为了维系家庭的责任,似乎……也掺杂了些别的,让他无法坐视她受委屈、被否定的东西。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有些困惑,却又隐隐觉得,并不坏。
几天后,后勤部王科长再次找到了林晚秋。这次,他的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
“林晚秋同志,关于你的计划书,部里领导经过研究,决定给你一个机会。”王科长说着,语气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养殖场初步选址在营区西边那片坡地,很快会动工。等建成后,可以划出一个小圈舍,给你做中草药防疫的对照试验。猪崽由后勤部统一调配,试验所需的少量草药,你需要列出清单和预算,报批后采购。你要负责详细的记录,包括猪只生长情况、发病率、用药反应等,定期汇报。”
条件严格,范围限定得很小,但这无疑是一个突破!林晚秋的心猛地跳快了几分,她强压下激动,郑重地点头:“谢谢王科长,谢谢组织!我一定认真做好记录,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嗯,”王科长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好好干。这机会,来之不易。”
林晚秋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深意。她忽然想起这几天陆沉舟似乎格外沉默,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少了些以往的淡漠,多了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难道……是他?
这个猜测让她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傍晚,陆沉舟回到家时,林晚秋正在灶台边炒菜,锅里滋滋作响,香气弥漫。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着他脱下军大衣,挂好,动作一如往常般利落。
她张了张嘴,想问问是不是他在背后使了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承认,问了反而尴尬。
她最终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后勤部同意了,给我一个小圈舍做试验。”
陆沉舟挂衣服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林晚秋却注意到,他转身去拿毛巾时,那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一刻,林晚秋心里那点猜测,似乎得到了无声的确认。一股暖流,混杂着感激和某种悄然滋生的情愫,悄然涌过心田。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将炒好的菜盛进盘子里,声音柔和了些:“吃饭吧。”
“好。”他应道。
依旧是简单的对话,但在这个冬日傍晚的炊烟里,却仿佛多了些不一样的温度。质疑的坚冰,似乎被某种无声的力量,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而光,正从那里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