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捷的喜悦,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绚烂地绽放在关中平原的上空,却又在短短数日后,迅速冷却,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诡谲寒意。
天子车驾,在汉中主力大军的护卫下,从陇右回到了长安。
未央宫殿内肃立的文武百官,却让这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压抑。
曹休的首级,被装在一个木匣里,安静地摆放在大殿中央,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争的惨烈与辉煌。
刘禅端坐于御座之上,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既有光复旧都的激动,也有一丝面对殿下这些百战悍将的,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左手侧,是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的左丞相蒋琬。
朝议,开始了。
气氛,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凝重。
“此番西征,诸位将军,皆有不世之功。”刘禅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显得有些单薄,“朕与百官,皆感念于心。今日,当论功行赏,以彰国威!”
一名宦官展开圣旨,用尖细的嗓音开始宣读。
“……潼关守将赵统,身先士卒,于潼关、华阴,两度血战,为大军开路,后又于长安城内,堵截南门,力阻强敌,功勋卓着。特封为虎贲中郎将,总领宿卫禁军,护卫京畿!”
赵统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谢陛下隆恩!”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虎贲中郎将,掌管禁军,这是天子近臣,是天大的荣耀与信任。但他知道,这也意味着他将离开一线战场,离开那位他最为敬佩的统帅。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站在武将班列最前方的那个玄衣身影。
陆瑁,依旧面无表情,仿佛被封赏的不是他最亲信的部将。
“……征北大将军魏延,断敌归路,斩获无算。今关中已定,武关乃东南要冲,特命魏延率本部兵马,回镇武关,拱卫京畿之门户……”
魏延的眉头,猛地一拧!
回镇武关?他刚刚在关中杀得兴起,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被调回那个他待了多年的地方?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身旁陆瑁一个隐晦的眼神制止了。
“……雍州刺史庞德,率铁骑奔袭,于万军之中救出忠良,功不可没……潼关乃天下雄关,为我大汉东面屏障,干系重大。特命庞德,率部接管潼关防务,以固国本……”
庞德出列谢恩。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将,以稳重着称,由他镇守潼关,朝中无人会有异议。
然而,随着一个个封赏的宣布,殿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
赵统升了,却是明升暗降,调离了野战主力。魏延看似平调,实则被排除在关中核心之外。庞德的功劳被轻轻带过。所有与陆瑁关系密切的将领,都被巧妙地进行了“安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陆瑁。
他们都在等,等那个最大的功臣,将会得到何等惊天动地的封赏。
就在这时,大司马蒋琬,缓缓出列。
“陛下,”他先是对着刘禅一拜,而后转向群臣,声音平静而有力,“臣自领大司马之职以来,多在后方,总督粮草,于战阵之事,实非所长。今关中已复,大汉军威重振,正需一位能征善战之帅,总领天下兵马,以图大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姜维身上。
“大将军姜维,深谙兵法,屡有建树,且忠勇过人。臣,愿辞去大司马之职,并保举姜维,接任大司马之职,总揽全国军务!”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姜维自己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急道:“大司马,万万不可!维何德何能……”
“伯约不必过谦。”蒋琬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此乃国之大计,非为私情。”
刘禅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思索”与“决断”。他与蒋琬对视一眼,随即朗声道:“蒋公心怀社稷,朕心甚慰。姜维智勇双全,确是上佳之选。准奏!即日起,姜维升任大司马、大将军,开府治事!”
姜维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只能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跪地谢恩。他成为了继蒋琬之后,大汉军方的最高统帅。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蒋琬再次开口:“臣辞去军职,然相父托孤之重,未敢或忘。今国事繁杂,臣请复归政事,为陛下分忧。愿为左丞相,总理朝政。”
“准!”刘禅毫不犹豫。
一辞,一升,一复。
短短片刻之间,大汉的军政大权,完成了交接。蒋琬以退为进,彻底掌握了朝堂。姜维被推上高位,成为了军方的第一人,也成了制衡旧有功勋集团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现在,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人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刘禅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陆瑁身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和与亲切。
“右丞相陆瑁,此番定关中,以诡兵奇谋,诱敌深入,一战而定乾坤,功盖当世,彪炳千古!朕……心甚慰之。”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在斟酌着,该用何等样的封赏,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功绩。
魏延的拳头,已经攥得发白。赵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刘禅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然,此战虽胜,亦是险胜。”刘禅的语气,忽然一转,“为诱敌深入,不惜以万余将士之性命为饵,此法……过于酷烈,有伤天和。朕彻夜难安,念及那些为国捐躯的忠魂,心如刀绞。”
“江陵,乃荆州要地,东临孙吴,北接襄樊,民生凋敝,百废待兴。陆卿不仅有将帅之才,亦有安邦定国之能。朕欲将此重任,托付于卿。”
“着,右丞相陆瑁,免去丞相之职,改任江陵刺史,即日赴任。望卿能以仁政治理地方,安抚百姓,和荆州牧关兴一起使荆州之地,重现繁荣。此,亦是大功一件。”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贬斥!
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贬斥!
一个率军光复关中,生擒魏国大将,覆灭敌军近二十万的盖世功臣,就因为“战法酷烈,有伤天和”,被一撸到底,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相,贬为一个偏远地区的刺史!
“陛下!不可!”
魏延第一个忍不住,怒吼出声,“丞相定此奇谋,乃是为我大汉江山!兵者,诡道也!若非如此,何以能一战而定关中?!此乃不世之功,岂能因此而贬斥功臣?!末将不服!”
“魏延!放肆!”姜维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陛下与丞相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
“我不服!”魏延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御座上的刘禅,“若如此,岂不令诸将寒心!”
“放肆!”
“拖出去!”
殿上的金甲武士,一拥而上。
“谁敢!”庞德与赵统,同时踏前一步,挡在了魏延身前。大殿之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都住手。”
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瑁,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陆瑁,缓缓开口了。
他没有看暴怒的魏延,也没有看御座上脸色铁青的刘禅,更没有看那些虎视眈眈的同僚。
他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而后,他出列,对着刘禅,深深一拜。
“臣,陆瑁,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魏延愣住了。赵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辩解。
只有平静的,近乎冷漠的,接受。
仿佛被贬斥的,不是他自己。
“陛下圣明。”陆瑁直起身,抬起头,迎向了刘禅的目光,“此战,臣行险招,确有不妥。以万余将士之性命为代价,虽换来大胜,然臣每念及此,亦是寝食难安。陛下仁德,能体恤士卒伤亡,此乃万民之福。臣,心悦诚服。”
“臣愿往江陵,为陛下治理一方,以赎此战杀戮过重之罪。”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甚至反过来,称颂了皇帝的“仁德”。
刘禅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蒋琬那一直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弛。他知道,这最难的一关,过去了。
朝议结束。
百官散去,每个人的神情,都复杂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