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终于安静了下来。
太阳升起,金色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在这座残破的城池上,却照不透那层笼罩在断壁残垣间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城墙上,再没有呐喊。
魏军和吴军的士卒,默默地清理着战场。他们将同袍的尸体抬走,将敌人的尸体扔下城墙,动作麻木,眼神空洞。
这场胜利,太过惨烈,惨烈到没有一丝喜悦。
所有士卒,在经过那道被尸体填满的缺口时,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绕开一个地方。
那里,一个男人还“站”着。
他浑身上下插满了兵器,如同一个被扎了无数针的刺猬,鲜血早已流干,将他身下的土地染成了黑紫色。
一面千疮百孔的“关”字大旗,从城楼上坠落,恰好盖住了他的上半身。
他就这样,拄着地,昂着头,保持着冲锋的姿态,怒视着城外的方向。
死了,却没有倒下。
一股无形的威压,从这具尸体上散发出来,让每一个靠近的士卒都感到心头发寒,手脚冰冷。
他们打赢了,可是在这座不倒的丰碑面前,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失败者。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曹休身披大氅,在众将的簇拥下,缓缓登上了城头。
他没有看那些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卒,也没有看远处连绵的营寨,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道屹立不倒的身影吸引了。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下的地面黏稠湿滑。
空气中的恶臭,让他身后的将领们都皱起了眉头,唯有曹休,面色如常。
他停在了那具尸体前,静静地看着。
“大司马,此人便是关平。”一名副将上前,想要将那面盖在尸体上的破旗掀开。
“住手。”
曹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副将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曹休的目光,落在那面破烂的旗帜上。那个鲜红的“关”字,仿佛是用烈士的血写成,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的叔父魏武帝曹操,也曾如此欣赏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姓关。
何其相似。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悍不畏死,一样的,宁折不弯。
“若是蜀汉的将领,都如他这般……”曹休没有把话说完,但他身后的所有将领,都听懂了。
他们感到的,不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
一个关平,一座小小的江陵,就让他们付出了两万多人的伤亡,还废掉了东吴副都督的一条手臂。
如果蜀汉的每一支军队,都像这支守军一样疯狂。
如果蜀汉的每一个将军,都像关平一样,将死亡视作归宿。
那将是何等恐怖的一支力量?
“大司马,”另一名将领低声道,“东吴那边派人来,说诸葛大都督要关平的头颅,以泄心头之恨。”
曹休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泄愤?他的副都督打不过人家,反被废了一条胳膊,还有脸要人家的头?”
他冷哼一声,转过身,大氅在风中扬起。
“传我将令,将关将军……厚葬。”
他特意用了“将军”二字。
“给他寻一口上好的棺木,以王侯之礼,葬在城东的高地上。”
“再立一块碑,就写:大汉将军关平之墓。”
众将愕然,却无人敢反驳。
“让他,看着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土地吧。”曹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得萧索,“这样的对手,值得我们所有人尊敬。”
说完,他不再看那具尸体,大步离去。
他赢得了江陵,却仿佛输掉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随着江陵的陷落,消息如瘟疫般传遍了整个荆襄战场。
孙曹联军长驱直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汉水以南,直到荆山山脉的广袤土地,尽数收入囊中。
荆州北部,彻底易主。
然而,在西北方向,那片被称作武关的崇山峻岭之中,另一场血战,仍在持续。
魏延和张苞,并不知道江陵发生的一切。
他们只知道,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凿穿郝昭的防线,与关平会师。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进攻,从未停歇。
山谷,已经彻底变成了屠宰场。
蜀军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几乎将那些陷坑和壕沟都填满了。
魏延和张苞,就像是两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用尽了所有的办法。
他们组织过敢死队,试图用人命去填平障碍;他们砍伐树木,连夜搭建简易的攻城梯,想要攀上那些箭楼;他们甚至学着鼹鼠,试图从侧面挖掘地道。
但所有的努力,都在郝昭那冷静到可怕的防守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箭雨,永远是那么精准而致命。
滚石擂木,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候,从最刁钻的角度砸下来。
你好不容易挖开一条地道,等着你的,是早已灌满的火油和浓烟。
郝昭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他预判了魏延和张苞的每一步,然后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将他们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
“啊——!”
张苞一矛将一座箭楼的支柱扫断,看着那座木塔轰然倒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憋屈。
他身上的铠甲,已经破烂不堪,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邪火在胸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撤!鸣金收兵!”
后方,魏延嘶哑的声音传来。
张苞赤红着双眼,还想再冲,却被几个亲兵死死拉住。
“将军!不能再打了!兄弟们快撑不住了!”
张苞回头望去,那些跟着他冲锋的士卒,一个个带伤挂彩,神情疲惫到了极点。每次冲锋,都是兴致勃勃而去,每次撤退,都扔下上千具尸体。
他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样疼。
中军大帐。
张苞一把将头盔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魏叔!你为什么又鸣金!再给我一个时辰,我一定能冲上那座主营!”他指着帐外那如同一头钢铁巨兽般盘踞在山坡上的魏军防线,怒吼道。
魏延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低头看着桌上的地图,地图上,郝昭的防线被他用红笔画了无数个圈,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冲上去?”魏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血丝和疲惫,“用什么冲?用你我的命吗?”
他指了指帐外:“你出去听听,伤兵营里的哀嚎声,都快盖过战鼓了!五天!整整五天!我们折损了将近两万人!连人家的第一道主营都没摸到!”
“这他娘的不是打仗,是送死!”魏延一拳砸在桌子上,桌案上的令箭被震得跳了起来。
张苞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魏延说的是事实。
他只是不甘心。
“可是……坦之大哥还在江陵等着我们!”张苞的声音哽咽了,“我们答应过他,要从背后,给曹休和孙权那帮狗娘养的一记狠的!”
“我们要是过不去,大哥他……他一个人怎么顶得住二十多万大军!”
魏延沉默了。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按照计划,他们这边早就该突破防线,席卷南阳,威胁襄阳侧后,逼迫曹休分兵回援了。
可现在,他们却被死死地钉在了这里,动弹不得。
江陵那边,怕是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就在帐内气氛压抑到极点的时候,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浑身是土,嘴唇干裂,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不……不好了!”
“将军!”
魏延和张苞心中同时“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说!什么事!”魏延厉声喝道。
那斥候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那句如同晴天霹雳般的话。
“江陵……江陵城破了!”
“荆州牧他……”
斥候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轰!”
张苞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一把揪住那斥候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双目赤红如血,一字一顿地问:
“我大哥……他怎么了?!”
那斥候被他骇人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荆州牧……力战……战死……了……”
“噗——!”
张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死寂。
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张苞的意识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漂浮。他听不到声音,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被掏空了的虚无。
他不想醒来。
或许,就这样沉睡下去,就不会再心痛了。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强行将他从那片黑暗中拽了出来。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中军大帐那熟悉的顶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血腥味。
他没死。
然后,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
“江陵城破……”
“荆州牧……战死……”
“大哥!”
张苞猛地从行军床上弹坐起来,这个动作扯动了他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毫不在意。
“水……”他的嗓子干得像是要冒火。
一直守在旁边的魏延,立刻端过一碗水,扶着他喝了下去。
冰冷的水,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也彻底清醒地意识到,那不是梦。
大哥,真的没了。
那个从小就护着他,教他读书写字,在他闯祸后替他背锅,出征前还笑着拍他肩膀说“回来一起喝酒”的大哥,没了。
张苞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他的脸上,是一种比哭和怒更可怕的平静,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那个跪在帐角的斥候。
“你,过来。”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那斥候战战兢兢地爬了过来。
“消息,确实吗?”张苞问。
“千真万确。”斥候的声音都在发抖,“是……是马参军派人拼死送出来的消息。曹休……曹休下令,以王侯之礼厚葬了将军。”
厚葬……
张苞听到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杀了他大哥,再假惺惺地给他厚葬?
何等的羞辱!
“好……好一个曹休!”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气仿佛带着冰碴,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看着斥候,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下达命令。
“你,立刻动身,带上最好的人,最快的马,不计代价,把消息传回去。”
“传回长安,告诉陛下,告诉丞相,告诉凤儿。”
他的声音顿了顿,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去潼关,告诉……安国和大司马。”
当这几个字从张苞嘴里说出来时,旁边的魏延都忍不住转过了头,眼眶瞬间红了。
他无法想象,当这个噩耗传到那两个年轻人耳中时,会是何等的晴天霹雳。
斥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起身,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冲出了大帐。他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是足以让整个大汉都为之动摇的噩耗。
帐篷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张苞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许久,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拿起了立在床头的丈八蛇矛。
冰冷的矛杆,一如父亲当年将它交到自己手上时的触感。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矛刃上已经崩裂的缺口。
“大哥……”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下一刻,这阵风,陡然化作了席卷一切的雷霆风暴!
“郝!昭!!”
张苞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平静、悲伤、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毁天灭地的疯狂杀意!
“我要你的命!!!”
他提着蛇矛,就要往帐外冲。
“站住!”
魏延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铁钳。
“你疯了!你想去送死吗!”魏延怒吼道。
“放开我!”张苞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奋力挣扎,“我要去杀了郝昭!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为我大哥报仇!”
“报仇?”魏延双目圆睁,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张苞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让整个大帐的空气都凝固了。
张苞被打蒙了,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魏延。
“你用什么报仇?用你这一身伤吗?还是用外面那群已经疲惫不堪的弟兄的命?”魏延指着帐外,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怆。
“我们的任务是策应江陵!现在江陵已破,坦之已经……我们再在这里耗下去,除了将剩余兄弟全都填进这个山沟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败了!你明不明白!我们败了!”
最后那句话,魏延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意接受。
“那我大哥的仇……”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中的蛇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个在战场上从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大哥的仇,怎么办啊……”
魏延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张苞,心中也是一阵绞痛。
他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声音沉重而坚定。
“仇,一定要报。”
“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这种方式。”
他捡起地上的丈八蛇矛,重新塞回张苞的手里。
“坦之用他的命,给我们上了一课。告诉我们,曹贼和孙权,亡我大汉之心不死!”
“我们要做的,不是死在这里,给坦之陪葬!而是活着回去,变得更强!然后,带着一支足以踏平建业,攻陷洛阳的大军,回来!”
“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坦之的在天之灵!”
“这,才是真正的报仇!”
张苞的哭声,渐渐停了。
他抬起头,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
那点火星,是仇恨。
“传我将令!”
魏延见状,立刻转身,对着帐外的亲兵下令。
“全军……后撤三十里,安营扎寨,准备……撤军。”
当“撤军”两个字说出口时,这位身经百战的悍将,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武关道上,那支曾经意气风发,誓要凿穿天地的蜀汉大军,终于在付出了近两万人的伤亡后,开始了他们最不情愿的,也是最屈辱的撤退。
山坡之上,魏军主营。
郝昭站在望楼上,用千里镜看着山谷中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的蜀军。
他没有下令追击。
“将军,为何不趁势掩杀?蜀军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追击,必能大获全胜!”一名副将不解地问。
郝昭放下了千里镜,面无表情。
“一支心怀死志的军队,和一支心怀仇恨的军队,是两回事。”
他淡淡地说道。
“前者,只想拉人垫背。而后者……会变成不死的恶鬼,在未来的某一天,回来找你索命。”
“让他们走吧。”
他转过身,看向遥远的西北方向,那里,是长安,是潼关。
他知道,这场战争,远没有结束。
关平的死,不是终点。
而是一个,更血腥,更残酷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