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头。
关平手按刀柄,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吴军营帐,双目赤红。姜维站在他身侧,神情同样凝重。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浑身是血,被人搀扶着冲上城楼。
“丞……丞相急令!”
关平一把夺过那带着体温的竹简,展开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城楼上的风,吹得他背后那面“关”字帅旗猎猎作响。
他手中的竹简,被捏得“咯咯”作响。
一旁的姜维察觉到不对,凑过去一看,脸色也瞬间大变。
“关将军,这……”
关平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城外那不可一世的魏军大营,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几个字。
“传令,全军……后撤!”
他身后的亲兵校尉大惊失色:“将军!不可啊!我等宁死不退!”
关平猛地回头,那双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丹凤眼中,燃烧着屈辱与不甘的火焰。
“这是……丞相的命令!”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但是!”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青龙偃月刀,刀锋直指魏营,声音嘶哑而狠戾,“告诉弟兄们,我们不是逃!我们是去……磨刀!”
“等刀磨利了,再回来,取他们的狗命!”
江陵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喧嚣的蚁巢。
丞相的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这座坚城最后的平静。
南门大开,车马辚辚,人声鼎沸。百姓们扶老携幼,将家中细软打包,汇入拥挤的洪流,朝着荆南的方向,开始了漫长的迁徙。
城墙之上,关平与姜维并肩而立,俯瞰着城下那股象征着生机的混乱。
北风呼啸,卷起他们身后那面绣着“关”字的帅旗,发出“猎猎”的悲鸣。
“伯约,”关平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沙哑,他没有看姜维,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城外那连绵不休的魏军营帐,“你先走。”
姜维侧过头,看着这位身形挺拔如山的大将。他知道,关平心中的不甘,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关将军,”姜维的声音平静而理智,“丞相的命令是‘化整为零,袭扰敌后’,不是‘一人死守’。我们必须一同撤离,保存有生力量。”
“一同撤离?”关平猛地转过身,那双赤红的丹凤眼死死地盯着姜维,“数十万百姓,九万大军,如何能悄无声息地一同撤离?诸葛恪是瞎子吗?一旦他发现我军主力南撤,必会挥军追击!到时候,在平原之上,我军首尾不能相顾,百姓夹杂其中,只会被他像宰羊一样,尽数屠戮!”
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决绝。
“必须有人留下来,吸引诸葛恪的注意,为大军和百姓的南撤,争取时间!”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戳了戳自己的胸甲。
“我,关平,留下来!”
“我留一万精兵,据城而守。你,立刻率领其余兵马和所有百姓,火速南下!等你们安全进入荆南,我再率部突围,退入荆山!”
然而,姜维却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比关平更加坚定。
“不行。关将军,论私,你年长于我,我当敬你如兄。但论公,”姜维上前一步,与关平四目相对,“我是陛下钦点的太尉,你是荆州牧。在这军中,除了丞相与大司马大将军,便是我最大!”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你,必须听我的命令!”
关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胸口剧烈起伏。
姜维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殿后的任务,我来执行!你给我一万骑兵,加上我带来的七百无当飞军,足以在此处与曹休周旋!而你,关将军,你的任务,是率领大汉在荆州的九万主力,安然无恙地抵达荆南!这九万将士,是我大汉光复中原的根基,容不得半点闪失!”
“你?”关平瞪着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怒极反笑,“伯约,我知道你智计百出,但你真以为凭着一万骑兵和七百飞军,就能挡住曹休的十五万虎狼之师?”
他的笑声中,带着一丝悲凉。
“更何况,那七百无当飞军……”
关平的声音沉了下去,他看着姜维,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那是我妹夫陆瑁,好不容易从军中一刀一枪,一个一个挑出来的兵王!这七百人,是大汉的刀尖!是我妹夫交给你,让你来指挥,是对你最大的信任!不是让你用来给我殿后,消耗在这种无谓的死守之中的!”
“这七百人,任何一个,都不能葬身在此地!你懂吗?”
姜维被他这番话问得一窒,他没想到,关平竟是为了这个。
关平深吸一口气,语气却缓和了下来,那是一种属于主帅的沉稳与担当。
“伯约,你说的都对。你是太尉,我是荆州牧。所以,守卫荆州,是我的职责,不是你的。”
他拍了拍姜维的肩膀,力道很重。
“你是个帅才,你的战场,在整个天下,而不是江陵这一座城池。至于我……”
关平咧嘴一笑,那笑容,像极了他那威震华夏的父亲。
“我姓关。我爹守荆州守了半辈子。我关平,可以战死,但绝不能在我手上丢失荆州!”
“放心,我死不了。”他看着姜维,眼神里是一种强大的自信,“我只依城而守,绝不出战。曹休想啃下我这块骨头,非得崩掉他几颗门牙不可!这就足够为你们争取时间了。”
说完,他不再给姜维任何开口的机会。
他整了整衣甲,对着姜维,郑重地、深深地一拜。
那不是同僚间的礼节,而是一个将领,对另一个将领的托付。
“太尉大人!”
这一声称呼,让姜维心头巨震。
“这九万荆州将士,还有满城南撤的百姓,我关平,今日便托付于你了!”
“请你,务必将他们,一个不少地,带到荆南!”
姜维伸出手,想要扶起他,却发现关平的脊梁挺得如同一杆标枪,根本无法撼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固执得如同山岩一般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百感交集。
最终,姜维缓缓地,收回了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关平,同样深深地还了一礼。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拜之中。
……
南门,最后一名百姓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姜维勒马立于城门之外,回头望去。
江陵城的城门,正在缓缓关闭。
那厚重的铁门,发出的“咯吱”声,像是时代的哀鸣。
城楼之上,只剩下一个孤单的身影,手按着刀柄,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姜维猛地一拉缰绳,不再回头。
“全军,开拔!”
江陵城头。
关平看着姜维的大军远去,直到那最后一面旗帜也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北方。
那里,魏军的大营,灯火渐起,如同一片匍匐在大地上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星海。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刀锋在最后的光芒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
“吴军,还有即将到来的曹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