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一年,公元233年,春。
迁都长安的兴奋与喧嚣,在日复一日的繁琐政务中,渐渐沉淀为一种务实的希望。
在丞相诸葛亮与大司马大将军陆瑁的主持下,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残破的城墙被加固,淤塞的沟渠被疏通,荒芜的坊市重新规划,渭水之畔,新的兵工厂拔地而起,日夜炉火不熄。
从蜀中迁来的百姓,与关中故地的遗民,共同建设着他们的新家园。一切,都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然而,时代的更迭,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它总是伴随着故人的凋零。
一封来自汉中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长安城的宁静。
车骑将军、汉中太守张飞,病危。
当诸葛亮和陆瑁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汉中太守府时,一股浓重的汤药味便扑面而来。
那个曾经在长坂坡前一声怒吼喝退曹操百万兵的猛将,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躺在榻上,满头华发,曾经豹头环眼的威猛面容,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皱纹和掩不住的疲惫。听到脚步声,他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转动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来人身上。
“丞相……咳咳……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肺腑,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翼德,我来了。”诸葛亮快步走到榻前,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看着这位追随先帝一生的兄弟,眼眶瞬间就红了。
张飞的目光,越过诸葛亮,落在了他身后的陆瑁身上。
他那张枯槁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意。
“你这……臭小子……也来了……”
陆瑁快步上前,在榻前跪下,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伤:“三叔,子璋来了。”
一声“三叔”,让张飞眼中的光亮了几分。
“好……好小子……”他喘着粗气,“凤儿那丫头……没跟着你一起来?”
“三叔,您病重,凤儿在家中为您祈福,不敢远行。”
“嗯……那丫头……随她爹,性子倔。”张飞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你……没欺负她吧?”
“子璋不敢,是凤儿她……时常教训小子。”陆瑁苦笑着回答。
“哈哈哈……咳咳咳……”张飞闻言,竟大笑起来,笑声却牵扯着剧痛,让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
诸葛亮连忙帮他抚着胸口顺气。
好半天,张飞才缓过来,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咳……她不欺负你……就不是俺二哥的闺女了……你小子……机灵,能受得了她……”
他喘息了片刻,眼神忽然变得悠远起来。
“俺……不行了……”他看着头顶的房梁,仿佛穿透了屋顶,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俺想……回成都……”
诸葛亮心中一紧:“翼德,我已派人去请最好的医者……”
“没用的。”张飞打断了他,“俺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俺想去陪俺大哥、二哥……还有子龙……”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梦话。
“俺怕……俺怕去晚了……他们在下头……摆好了酒席……就是不叫俺……”
“那多没意思……没俺老张……那酒喝起来……也没滋没味……”
说着,两行浑浊的老泪,从他沟壑纵横的眼角滚落。
这位一生不知“怕”字为何物的猛将,在临终前,怕的却是被他的哥哥们撇下。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抓住诸葛亮的手,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
“丞相!你答应俺!把俺……葬回惠陵!俺要守着俺大哥!俺要看着俺二哥!俺还要跟子龙比划比划,看他那枪法退步了没有!”
“我答应你。”诸葛亮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重重点头,“我一定让你和陛下、云长、子龙,葬在一起,谁也分不开你们!”
“好!好!”张飞得到了承诺,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最后看向跪在榻前的陆瑁,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一丝最后的托付。
“子璋……你过来点……”
陆瑁膝行向前,凑到他的嘴边。
“三叔,您说。”
“你小子……现在是……大司马了……”张飞费力地抬起手指,戳了戳陆瑁的胸口,“官……比俺还大……比俺二哥……当年也大……”
“皆是陛下与丞相抬爱,小子愧不敢当。”
“少跟俺来这套虚的!”张飞眼睛一瞪,竟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威势,“俺问你,你娶了俺二哥的闺女,就是俺们刘关张家的半个儿子!俺大哥的江山……丞相老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铁。最后,他看着陆瑁,眼神变得无比温柔。
“照顾好……凤儿……她爹走了……你大伯也走了……她是我们几个老家伙掌上明珠……别让她……受委屈……”
“三叔放心,子璋在,凤儿便在。子璋若死,也必死于凤儿之前!”
“好……好小子……”张飞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孩童般的笑容。
“大哥……二哥……你们慢点喝……别把酒都喝光了……三弟……三弟来了……”
他的手,从诸葛亮的手中无力地滑落。
大汉车骑将军,张飞,薨。
享年六十七岁。
张飞的离去,像一根标尺,划下了一个时代的终点。
然而,时代的更迭,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总是伴随着故人的凋零,而且往往,接踵而至。
就在张飞的灵柩被护送南下,即将进入剑阁古道时,长安城内,又一处府邸挂上了白幡。
徐庶,病逝。
诸葛亮和陆瑁刚刚从汉中返回,身上的风尘尚未洗尽,便又匆匆赶往徐庶的府邸。
与张飞府中的喧嚣悲痛不同,这里很安静。
徐庶走得很安详。
据家人说,他是在一个午后,独自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就那么含笑而逝。
当诸葛亮看到这位老友的遗容时,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徐庶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
陆瑁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他知道,丞相不仅仅是在悼念一位同僚,更是在追忆一段逝去的,属于他们的青春岁月。
“如今,他亲眼见证陛下还都长安,亲耳听到汉家钟声重鸣于旧都。对他而言,此生已无憾了。”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他的母亲,去见先帝了。”
祸不单行。
徐庶的头七未过,又一个噩耗传来。
新任少府,安汉将军糜竺,也撒手人寰。
这位从刘备微末之时便倾尽家产,将亲妹妹嫁与主公的“天使投资人”,大汉最富有的国戚,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春天。
陆瑁独自一人,前往糜府吊唁。
糜竺的灵堂,比徐庶的要气派许多,但那份悲伤,却是一样的沉重。
糜竺的长子糜威,双眼红肿,将陆瑁引至内堂。
“家父临终前,特意交代,若大司马前来,请务必将此物转交。”糜威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
陆瑁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卷账本。
账本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字——“先帝旧账”。
陆瑁翻开一页,瞳孔微微一缩。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不是金钱,而是人情。
“某年某月,徐州败,陈元龙之子,托庇于家父,送往荆州安顿……”
“某年某月,当阳败,孙乾、简雍二公家眷失散,由家父派人寻回,赠金三百,田百亩……”
“某年某月,张文远将军之远亲,流落许都,家父暗中遣人接济……”
一笔笔,一件件,全是当年刘备颠沛流离之时,糜家在暗中施以援手,或是帮扶故旧,或是接济敌将家眷的记录。这些事,甚至连诸葛亮都未必尽知。
“家父说,先帝仁德,这本就是他老人家的账。但先帝一生奔波,无暇顾及。”糜威的声音带着哽咽,“如今大汉还都,百废待兴,朝中新贵众多,难免有人心不稳。家父希望大司马能知晓这些旧事,在适当之时,能念及这些旧情,以安故人之心。”
陆瑁合上账本,只觉得手中沉重无比。
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一部大汉创业史,记录着那些史书上一笔带过,却饱含人情冷暖的往事。
糜竺一生,不争军功,不揽大权,他只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为刘备,为大汉,织就了一张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人情之网。
“请令兄放心。”陆瑁对着糜威,郑重一拜,“糜公高义,子璋没齿难忘。这份旧情,大汉,绝不会忘。”
一个月内,三位开国元勋,相继离世。
整个长安,都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刘禅下令,为三人举行国葬,辍朝十日,以示哀悼。
一个时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无可挽回地落下了帷幕。
跟随先帝刘备,从一无所有到克复两京的创业元老们,终于在看到胜利的曙光之后,放心地将这副担子,交了出去。
如今,还站在这朝堂之上的故旧,只剩下五十三岁,鬓角已然斑白的丞相诸葛亮。
以及,四十三岁,被强行推上历史舞台的大司马大将军陆瑁。
大汉的国运,大汉的未来,自此,便正式交托到了这两人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