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瑁,停下了脚步。
他身后的五千人,也如同一个人般,停了下来。
地上,是戴陵和他那三千士卒的尸体。陆瑁的军队,甚至没有去补刀,没有去割下他们的首级。
因为,没有时间。
“中都护,魏军……一直再向南跑。”吴班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陆瑁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南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他想躲进南中山里去。”
陆瑁缓缓地,抬起了手。一名亲兵,立刻递上了水囊。
他没有喝,而是将水,缓缓地,浇在了那杆依旧散发着热气的梅花枪上。
“滋啦”一声,白色的水汽,升腾而起。
“想躲?”
陆瑁的嘴角,牵起一个冰冷到极点的,笑容。
“这天下,没有你能躲的地方。”
他转过头,看向一名精悍的,如同猎豹般的校事府锐士。这名锐士,是南中人。
“马忠。”
“属下在!”
“你带我将令,持我信物。走小路,去见南中王,孟获。”
陆瑁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雕刻着奇特花纹的,象牙令牌。那是当年自己平定南中后,孟获献上的,代表着南中各部最高友谊的信物。
“你告诉孟获。”
“就说,他的我在成都,差点被人欺负了。”
“现在,这群欺负我的坏人,正没头苍蝇一样,往他家里乱闯。”
“问他该怎么办。”
马忠接过令牌,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属下,明白!”
“告诉他,不用管我。让他,守住所有南中的出口,尤其是通往永安和越巂的道路。把这二万只没头的苍蝇,给我死死地,堵在南中的大山里。”
“然后,张开一张网。”
“等我这条疯狗,把他们,一个个,都撵进网里。”
“去吧。”陆瑁挥了挥手,“用最快的速度。”
“遵命!”
马忠的身影,如同一只灵猫,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陆瑁调转马头,再次,将那杆梅花枪,指向了南方。
“我们,也该动身了。”
“去送我们的老朋友,最后一程。”
……
南中,银坑洞。
这里是孟获的王庭。
与中原的城池不同,这里没有高大的城墙,只有一圈由巨木和山石垒成的,粗犷的栅栏。栅栏内外,到处都是巨大的,绘着猛兽图腾的旗帜。无数皮肤黝黑,身穿兽皮,佩戴着五颜六色羽毛的男女,来来往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肉、烈酒和野性混合的气息。
王庭中央,最大的一座,由整根巨木搭建而成的殿堂里,正进行着一场,热烈的宴会。
孟获,这个身材如同铁塔一般的南中之王,正赤裸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满是伤疤的肌肉,一脚踩在桌案上,手里抓着一只巨大的烤羊腿,喝得满面红光。
“喝!今天谁不喝趴下,谁就是看不起我孟获!”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他的身旁,坐着一位同样身材高挑,英气勃勃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祝融夫人。
祝融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去管自己那喝疯了的丈夫。
就在这时。
一名卫士,匆匆跑了进来。
“大王!外面,有一个汉人,自称是成都来的信使,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面见大王!”
“汉人?”孟获的酒,醒了一半。他放下羊腿,皱起了眉头,“中都护不是在北边打仗吗?派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却立刻挥了挥手。
“让他进来!”
很快,浑身沾满泥水和露水,疲惫不堪的马忠,被带了进来。
他一看到孟获,便立刻单膝跪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象牙令牌。
“校事府马忠,奉中都护之命,拜见南中王!”
看到那枚令牌,孟获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那张醉醺醺的脸,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他走下桌案,亲自,将马忠扶起。
“是中都护的信物。”他沉声问道,“说吧,中都护有什么吩咐?”
马忠不敢耽搁,立刻将成都发生的一切,以及陆瑁的命令,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他每说一句,孟获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砰!”
孟获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边的木柱上!
那根需要一人合抱的巨木,竟是被他,硬生生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司马懿!!”
孟获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他敢欺负中都护?!他敢跑到我南中的地界来撒野?!”
一股狂暴的杀气,从他的身上,冲天而起!
“来人!吹响我的号角!把所有洞主,都给老子叫来!”
“告诉他们!就说有不长眼的肥羊,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转身,看着马忠,那双铜铃般的大眼里,满是真诚的怒火。
“你回去告诉中都护,这件事,不用他吩咐!他司马懿,既然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
祝融夫人,也站了起来。她从墙上,摘下了自己的丈八长标,和背后的飞刀。
“大王,算我一个。我也想看看,这中原的兵,有多厉害。”
“好!”孟获看着自己的妻子,放声大笑,“不愧是我孟获的女人!”
“传令下去!”
“象兵,藤甲兵,全都给我动起来!”
“封锁所有下山的路!我要让这片大山,变成一座,只进不出的,坟墓!”
凄厉而又古老的号角声,很快,便从银坑洞,传了出去,响彻了南中的群山。
一个又一个的山头,用同样的号角声,做出了回应。
沉睡的,南中战争机器,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
追击,已经进入了第五天。
陆瑁的军队,也踏入了南中的地界。
这里的环境,与中原,截然不同。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湿滑的藤蔓,如同毒蛇,缠绕在每一寸土地上。空气中,充满了腐烂的枝叶和不知名野兽的气味。
汉军的士兵,很不适应。许多人,因为不识路径,或者被毒虫叮咬,而倒在了路上。
五千人的队伍,已经只剩下,不到四千。
但没有人,停下。
他们,就像一群,追逐着血腥味的,最执着的猎犬。
而前方的猎物,情况,则更加糟糕。
司马懿的二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到一万五千人。
这片原始的丛林,对他们这些北方人来说,就是一座,绿色的地狱。迷路,瘴气,毒蛇,猛兽……甚至,一朵看似美丽的,鲜艳的蘑菇,都可能,是致命的。
恐慌,在魏军之中,疯狂蔓延。
“主帅!我们……我们迷路了!”
“好多弟兄,上吐下泻,浑身发冷,怕是中了瘴气!”
“救命啊!有蛇!!”
混乱,哭喊,此起彼伏。
司马懿骑在马上,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他看着自己这支,曾经威震天下的精锐之师,如今,却被一片林子,折磨得,不成人形。
而他身后,那催命的脚步声,依旧,不远不近地,吊着。
陆瑁,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
他不急着,将他们一口吞下。
他只是,驱赶着他们,让他们在这片地狱里,不断地奔跑,不断地消耗,直到,他们自己,彻底崩溃。
“父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司马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我们必须,找个地方,和他决一死战!”
“决战?”司马懿惨然一笑,“用什么决战?用我们这群,连路都找不到的,病夫?”
就在这时。
一阵奇异的,低沉的,如同牛吼,又如同雷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呜——呜——呜——”
紧接着,无数个,同样的声音,从不同的山头,遥相呼应。
那是什么声音?
所有的魏军,都停下了脚步,惊恐地,四处张望。
只有司马懿,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张,即便是泰山崩于前,都未曾变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绝望。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南中蛮族,集结的号角。
“那……那是什么声音?”
“是山里的野兽吗?”
“不……我听着……像是人吹的……”
恐慌,如同藤蔓,缠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还没等他们从这未知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沙沙……沙沙沙……”
四面八方的林子里,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诡异的摩擦声。仿佛有无数条巨蟒,正在草丛中,高速穿行。
紧接着,一个个奇特的“人”,从那浓密的,绿色的暗影中,走了出来。
他们全身,都包裹在一种油光发亮的,深褐色的藤甲之中,脸上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不带任何情感的,如同野兽般的眼睛。他们手中,拿着的不是刀枪,而是锋利的骨矛,和吹筒。
是藤甲兵!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一名魏军百夫长,壮着胆子,大吼一声,挥刀便砍了上去。
“当!”
一声脆响。他那足以砍断骨头的钢刀,砍在藤甲上,竟是直接被弹开了!连一道白印,都没能留下!
而那名藤甲兵,看也不看他,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吹筒。
“咻!”
一支细小的,淬着乌黑毒液的毒针,无声无息地,射中了那名百夫长的脖子。
他脸上的惊愕,瞬间凝固了。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口吐黑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一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鬼!是鬼啊!”
“刀砍不进!是妖怪!”
魏军的阵列,彻底乱了。他们面对的,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所有认知。
“不许乱!结阵!结阵!”司马师还在徒劳地,嘶吼着,试图挽回军心。
但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
大地,以一种比之前陆瑁大军奔袭时,还要沉重百倍的频率,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林子深处,一棵棵参天的古木,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撞得东倒西歪!
然后,一群真正的“怪物”,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巨象!
数十头如同小山一般的巨象,象牙上,捆绑着锋利的钢刀,象背上,坐着手持长矛的蛮兵。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迈开沉重的步伐,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堡垒,向着魏军的残阵,发起了冲锋!
任何阵型,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又脆弱。
魏军士卒的血肉之躯,被象蹄,轻易地,踩成了肉泥。他们的长枪,刺在巨象那厚实而又粗糙的皮肤上,就像是牙签,扎在了城墙上,毫无作用。
象群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一条,由鲜血、碎肉和断骨,铺成的,死亡之路。
“完了……”
司马懿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话传说般的,恐怖的景象,他那张惨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所有的计谋,所有的智慧,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笑话。
在绝对的,超乎常理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毫无意义。
“哈哈哈!司马懿老狗!你不是能耐吗?!来!让爷爷看看,你的脑袋,有没有这石头硬!”
一声狂放的大笑,从象群的后方传来。
孟获,骑着他那匹毛色如火的卷毛大宛马,手持一双沉重的铁锤,冲杀了出来。他的身后,是数千名嗷嗷乱叫的南中各部勇士。
而在他的身侧,祝融夫人英姿飒爽,手中长标翻飞,背后的飞刀,更是例不虚发,每一道寒光闪过,都必然有一名魏军将领,捂着咽喉,从马上栽落。
魏军,彻底崩溃了。
他们不再是士兵,而是一群,被两头猛虎,冲散了的,惊恐的羊群。他们四散奔逃,却发现,每一个方向,都有涂着油彩的蛮兵,用淬毒的兵器,在等着他们。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围猎。
“父亲!走!快走!”
司马师和司马昭,一左一右,拼死护住了司马懿,从象兵冲锋的间隙中,仓皇逃窜。他们身边,只剩下,不到百余名,最忠心的亲卫。
他们,已经不辨方向,只是本能地,向着地势更高,林木更密的地方逃去。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那震天的喊杀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他们,停在了一处小小的山坳里。
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大口地喘息着。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司马懿的发冠,早已不知去向,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运筹帷幄的大都督风采。
“哈……哈……总算……总算甩掉了……”司马师靠在一棵树上,心有余悸地说道。
“甩掉?”
一个冰冷的,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突然,从山坳的上方,响了起来。
司马懿父子三人,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冰封。他们抬起头。
只见山坳的边缘,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却一个个,都站得笔直。
他们手中的兵刃,还在滴着血。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林间,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为首那人,一身缟素,手持一杆银枪。
正是陆瑁。
他和他的四千残兵,没有去参与那场屠杀。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一直在等着,等着他的主要猎物,自己,走进他布下的,最后的陷阱。
“司马懿。”
陆瑁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梅花枪,枪尖,遥遥指向,山坳中的司马懿。
“好久不见。”
“我说过,这天下,没有你能躲的地方。”
司马懿,看着眼前的陆瑁,看着他身后那四千名,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的冤魂。
他突然,笑了。
那是一种,彻底绝望之后,反而解脱了的,疯狂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
“陆瑁啊陆瑁……”
“我司马懿,纵横一生,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败在你这的手上!”
“而且,是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狼狈!”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猛地,止住笑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我司马家的人,可以死,但绝不能,受辱!”
他对身边的司马师和司马昭说道:“孩儿们,今日,便是我们父子三人,为大魏,尽忠之时了!”
“想取我司马懿的项上人头?”
他用剑,指向陆瑁,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那就,亲自,来拿!!”
陆瑁,没有再说话。
他从山坳上,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下来。
他身后的四千将士,也没有动。
他们只是,静静地,围住了整个山坳,将这片小小的天地,变成了一座,为司马氏父子,准备好的,华丽的坟墓。
风,停了。
林中的鸟,也不再叫。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一步步走下的,白色的身影,和那杆,渴望着仇人鲜血的,梅花亮银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