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官衙后院。
浓重的药草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任凭夜风如何穿堂而过,也吹不散分毫。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医师,刚刚为床榻上的徐晃换好伤处的麻布,他站起身,对着一旁满面焦灼的曹休,疲惫地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收拾起自己的药箱,躬身一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将这片死寂的空间留给了帐内的两位将军。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将曹休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又细又长。
他死死盯着床榻上那张熟悉却又苍白如纸的脸,双拳紧攥,骨节发白,一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人眼皮微不可查地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
“文烈……”
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两块破旧的皮革在摩擦。
“公明!”曹休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您醒了!”
徐晃的目光却没有看他,而是费力地转动着眼珠,扫视着帐内的环境。他喘了几口气,直接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曹休心头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顿了顿才低声道:“将士们损失不大,只是……士气有些低落。”
“败了,就是败了。”徐晃轻轻吐出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曹休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扶他,却被徐晃用眼神制止了。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徐晃的声音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不必忙活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曹休,缓缓道:“与那陆瑁的赌约……”
曹休的脸瞬间涨红,羞愧与悔恨交织在一起,他猛地低下头:“都怪我!”
“住口。”徐晃低喝一声,虽然气力不足,却自有一股威严,“胜败乃兵家常事,是我托大了,与你何干?”
他的嘴角,竟牵起一抹极其微弱的苦笑。
“老了,不中用了……还总以为能像当年跟着武帝时那般,开山断河,无所不能。”他喘息着,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没想到啊,一个照面,就栽在了陆瑁手上,不愧是当年跟随赵子龙在我军七进七出的存在。”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徐晃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他死死抓住曹休的手腕,那只曾经能挥动百斤大斧的手,此刻却冰冷而无力。
“文烈,你听好。”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不容置疑,“我死之后,你立刻传令全军。就说我徐晃,临阵怯战,指挥失当,以致大军受挫。与陆瑁的赌约,是我徐晃一人毁诺,与你,与我麾下任何将士,都无半点干系!”
“不可!”曹休闻言,如遭雷击,他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公明!这如何使得!您一世的英名……”
“英名?”徐晃的眼中,陡然迸发出一丝昔日纵横沙场时的悍勇之气,“老夫征战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死都不怕,还怕几句闲话?”
他咧开嘴,竟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容,显得有些骇人。
“再说了,我一个死人,他陆瑁还能把我从棺材里拖出来理论不成?倒是你,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长着呢。决不能因为我这把老骨头,背上一个‘不信不义’的名声!”
“记住,是我徐晃输了!”
“是我……毁了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抓着曹休手腕的力气也渐渐松开。
徐晃的头,缓缓转向窗外,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无尽的黑暗,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看到了官渡的火,赤壁的水。
也看到了那个曾经带着他们南征北战,气吞山河的身影。
“武帝……”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我来……见你了。”
握着被角的手,无力地垂落。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曹休呆呆地看着他,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良久,一滴滚烫的泪水砸落在徐晃冰冷的手背上,他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公明——!”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号,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曹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将头深深埋进被褥之中,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当夜,大魏右将军,追随曹操征战一生,历经三朝的宿将徐晃,于弘农逝世。
他带走了自己一生的功勋与荣耀,也亲手埋葬了那一场无人再敢提起的赌约。
夜深了。
潼关内,陆瑁的营帐内,一盏孤灯如豆。
他没有睡,只是静静地坐在案前,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冰冷的剑身,倒映着他那双比星辰还要深邃的眼眸。
一阵微不可查的衣袂破风声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帐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中都护,弘农急报。”
陆瑁擦拭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道系着细绳的竹管,从帐帘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陆瑁放下佩剑与丝帛,拾起竹管,解开细绳,展开里面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布。
绢布上只有寥寥数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魏右将军徐晃,薨于弘农。”
陆瑁拿着绢布,久久未动。
他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心中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寥落。那位在战场上如同山岳般厚重的对手,终究还是没能撑过去。
他将绢布凑到烛火前,看着它慢慢卷曲,化为一撮飞灰,随风而散。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名亲兵的通报声:“中都护,丞相有请。”
陆瑁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营帐,径直来到潼关都督府。
帐内灯火通明,张飞、魏延、庞德和姜维赫然在座诸葛亮,正手持羽扇,凝视着桌案上那副巨大的中原地理图。
见陆瑁进来,诸葛亮微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子璋来了,坐。”
陆瑁行了一礼,依言坐下。
“弘农的消息,想必你已收到了。”诸葛亮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是,刚刚得知。”陆瑁点头。
诸葛亮转过头,目光落在陆瑁脸上,看似随意地问道:“徐公明一死,你以为,那曹休还会遵守赌约吗?”
陆瑁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便斩钉截铁地答道:“不会。”
“哦?”诸葛亮羽扇轻摇,“说来听听。”
“徐晃乃三朝元老,一生征战,视名节重于性命。”陆瑁的声音在安静的都督府内显得格外清晰,“他可以败,甚至可以死,但绝不会容忍自己成为曹魏的罪人,更不会让曹休这等他看重的后辈,背上千古骂名。”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像是洞悉了一切。
“我猜,他临终之前,必定会死死抓住曹休的手,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甚至会逼着曹休,立刻上书朝廷,弹劾他徐晃的‘罪行’。如此一来,毁约的是他这个死人,曹休非但无过,反倒是成了悬崖勒马、顾全大局的‘功臣’。至于那份赌约,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府内一片寂静。
魏延脸上的兴味,已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叹。
张飞更是抚掌大笑起来,指着陆瑁道:“你这小子,简直是把那徐晃的心思给掏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了!说得半点不差!”
诸葛亮眼中也流露出由衷的赞赏,他轻轻点了点头:“善。你能看到这一层,可见你的长进,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
陆瑁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迎上诸葛亮探寻的视线,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丞相,徐晃虽死,但曹休必然会死守不出。接下来,我们在北方的战线,恐怕要陷入长久的对峙之中。”
“进攻,对我们来讲代价太大。毕竟,论综合国力,我们仍不如曹魏。此时若在这里陷入漫长的苦战,即便最终能胜,也必是伤筋动骨的惨胜。”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只会让那个坐山观虎斗的江东孙权,白白捡了天大的便宜。”
“所以,子璋以为,眼下真正能打破僵局,改变天下大势的关键,不在我们这里。”
陆瑁的手指,缓缓移向地图上荆州的位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与郑重。
“而在荆州,在我岳父,大将军关羽那里。”
诸葛亮含笑点头,羽扇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