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合肥至建业数百里水路,快马轻舟日夜不休亦需数日。而这短短的数日,对于整个江东,对于吴王孙权来说,却仿佛比他生命中,任何一段岁月都要来得更加漫长与煎熬。
吴王宫,已经连续三日没有退朝。孙权不眠不休。满朝的文武,也只能陪着不眠不休。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与那挥之不去的惊惶。
整个建业城,都被一种无形的恐慌所笼罩。虽然,消息,被,严密封锁。但王宫之内,那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了出去。
坊间谣言四起。有的说,大王病危。
有的说,曹魏大军,已经打到了濡须口。
更有甚者说,那荆州的关羽,已经攻破了宛城,不日就将顺江而下……
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整个富庶而又安逸了太久的江东,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当年赤壁之战前夕,那风雨飘摇的时刻。
而孙权,就在这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氛围之中苦苦等待。他在等一个人。等他唯一的希望。
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当第一缕晨曦,照亮石头城那巍峨的城墙之时。一个让孙权,望眼欲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吴王宫的大殿之外。
陆逊,陆伯言到了。
他风尘仆仆,一身普通的青色儒衫,早已被江风与露水打湿。他的脸上,带着连日疾驰的疲惫。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深邃而又平静。平静得可怕。
仿佛这满城的惊惶这满殿的,恐惧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他一步一步,踏入那死寂的大殿。
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沉稳如山。那清脆的脚步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之内显得格外清晰,竟让那压抑在所有人心头的恐慌都为之一滞。
“臣,陆逊,参见大王。”他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之上,那个面容憔悴,双目赤红的君主,行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大礼。
没有丝毫的慌乱,没有丝毫的逾矩。
孙权看着底下,那个平静得不像话的身影。那一瞬间,他那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竟奇迹般地得到了一丝安抚。仿佛只要这个男人站在这里,天就塌不下来。
“伯言……”孙权的嘴唇哆嗦着,他从御座上快步走下,竟不顾君臣之礼,亲手将陆逊搀扶了起来。
“你……你,可算,回来了!”
“大王,勿忧。”陆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臣,在。”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让孙权那狂跳了数日的心,终于缓缓地落回了原处。
“伯言!”孙权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那副巨大的山河舆图之前,指着那西、北,两个方向,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道:“你看!你看!”
“诸葛亮,陆瑁破了潼关!关羽北伐宛城!”
“他们疯了!他们这是,要一口气吞掉整个曹魏!”
“张昭他们都说要我们立刻出兵攻打荆州,断了关羽的后路!”
“可是庞统、赵云,还在江陵!”
“我们打,还是不打?!我们该怎么办?!你告诉寡人,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孙权几乎是将这几天来所有的恐惧、愤怒与迷茫,都倾泻了出来。整个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逊的身上。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这位江东的“定海神针”,给出一个答案。
陆逊静静地听完孙权,那近乎语无伦次的咆哮。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地图上,那两道如同巨龙般向着曹魏心脏,撕咬而去的,红色箭头。
良久,他才缓缓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王。”
“张公‘攻打荆州’之策,乃自取灭亡之策,断不可取。”
此言一出,站在文官之首的张昭,顿时面色一白脸上露出了不忿之色。
“大都督!此言,何意?!”张昭忍不住,出列,反驳道,“如今蜀汉倾国而出,与曹魏决一死战!正是我等,夺回荆州,以定万世基业的最好时机!为何说是自取灭亡?!”
陆逊转过头,平静地看着这位两朝元老。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不敬,只有纯粹的理性。
“张公,敢问,三个问题。”
“第一,我军,若攻打荆州,需要多久可以攻破江陵城?”
“第二,我军有把握打败驻守在江陵城的赵云部吗?别忘了,庞统也在荆州。”
“第三,若关羽听闻后方被袭,放弃北伐,回军救援。我军有几成把握,可以战胜那携雷霆之怒归来的关云长?”
这,三个问题,如三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昭的心上!
让他瞬间哑口无言!
是啊!
江陵城,固若金汤。即便关羽不在,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攻下的。而我们江东能战胜庞统,赵云,那条盘踞在江陵的毒蛇与猛虎吗?
至于,关羽……一想到,那个红脸的男人,那睥睨天下的眼神与那把足以斩断江流的青龙偃月刀。
“这……”张昭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逊没有再看他,而是重新转向了孙权。
“大王。”
“蜀汉,此次敢发动,东西两线总攻。便早已算准了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那,庞统,与,赵云,留在江夏,名为,防备我等。实则,乃是,一条,拴在我江东脖子上的,绳索!”
“我们,只要,敢动。他们,便,会,立刻,收紧!”
“所以,攻打荆州,是,下下之策。非但,不能,解我等之危,反而,会,将我江东,提前,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孙权听得,冷汗涔涔而下。
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听从张昭等人的建议。
“那……那,依伯言之见,我们当如何?”
“难道,就坐视曹魏灭亡吗?”
“唇亡则齿寒啊!”
“大王,能有‘唇亡齿寒’之远见,乃,我江东之大幸!”
陆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臣以为。为今之计,我等非但不能,攻打曹魏或者蜀汉。”
“反而应该救!”
“救?!”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救谁?!”孙权急切地问道。
“救,曹魏!”
陆逊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个,让所有人都感到荒谬绝伦的答案!
“什么?!”
“救曹魏?!”
“大都督你没说错吧?!我们与曹魏乃是世仇啊!”
“是啊!合肥城下,我江东儿郎的鲜血还未干呢!”
大殿之内,再次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陆逊。
“肃静!”
孙权猛地一拍御座的扶手,强行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死死地盯着陆逊,碧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伯言,说下去!寡人要听你的理由!”
“诺。”
陆逊微微躬身,然后挺直了脊梁。
这一刻,他仿佛才是这座大殿真正的主人。
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他牢牢地掌控。
“大王,诸位。”
“如今天下之势已十分明朗。”
“曹魏强,蜀汉次之,我江东最弱。”
“现在虽然蜀汉把曹魏打的如此狼狈,但是曹魏最强这个事实基本没变,蜀汉集全国之力,可战之兵顶多50万,现在在潼关前线有20万,关羽带走10万,留在荆州的估计还有3万,雍凉5万,南中3万,益州8万,汉中1万,此战若曹魏败,则将彻底变成蜀汉最强,曹魏次之,我江东还是最弱,那么接下来等到蜀汉缓过气来,不出三年,我江东必为强汉所并。”
“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所以我等若想自保,甚至图谋将来。便必须保证曹魏在这场战役中也是保持不败。”
“只有,让他们继续斗下去,斗得两败俱伤,斗得血流成河。我江东才能,获得那宝贵的,喘息之机与逐鹿天下的,资本!”
这番话冷静而又残酷,却将最真实的政治逻辑,血淋淋地剖析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大殿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那些方才,还群情激奋的,将领们都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
“所以……”陆逊继续说道,“臣为大王,献上三策,以安天下。”
“此为下策:”
“我等可立刻派遣使者,前往洛阳与曹叡,结‘抗汉同盟’。然后尽起江东之兵,陈兵于长江北岸,做出要大举进攻江陵的姿态!”
“如此一来,可极大牵制庞统、赵云所部,令其不敢轻动,以减轻关羽对曹魏南线的压力。”
“二来,可向曹魏示好,换取其在淮南防线上的让步。”
“此策,虽可解燃眉之急。但却将我江东,与曹魏彻底捆绑。日后若是蜀汉势大难挡,我等将再无回旋之余地。”
“此为中策:”
“我等,按兵不动。对蜀汉的使者,虚与委蛇;对曹魏的求援置之不理。”
“坐观成败。”
“若曹魏,能挡住蜀汉的进攻,最终形成僵持。则我等,再视情况,决定是攻打疲惫的曹魏,还是偷袭后方空虚的蜀汉。”
“此策,最为稳妥。但也最为被动。将我江东的命运完全交给了天意。”
孙权静静地听着,眉头紧锁。
这两个策略,都有道理。但都不是他想要的完美答案。
“那上策呢?”他沉声问道。
陆逊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一抹前所未有的璀璨精光!
“上策,便是——”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了一个惊人的弧线!
从建业出发绕过整个长江下游,最终指向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青州!徐州!
“大王!蜀汉与曹魏,在中原打得你死我活。他们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洛阳、宛城与关中!”
“但他们都忽略了,曹魏那最富庶也最空虚的东方!”
“臣,请命!”
陆逊猛然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铁!
“请大王,授臣精锐水师五万!战船千艘!”
“臣将效仿昔日田单,火牛复齐之壮举!”
“率我江东二郎,自沧海北上,奇袭青州东莱!”
“青、徐二州,乃曹魏钱粮赋税重地,一旦被我军登陆,其后方必然大乱!”
“曹叡,为保兖、豫核心之地,必从关中或者南阳抽调主力回防东方!”
“而当关羽和诸葛亮知道我们的作战意图之时,他们必会停止对曹魏的进攻,因为他们也不希望我们变强,如此一来,诸葛亮与关羽的攻势自解!”
“而我军,则可趁机席卷青、徐二州,将我江东的疆域,扩大一倍!进可问鼎中原;退可划海而治!”
“这才是真正一举三得,将天下主动权牢牢,握于我等手中的万全之上策!”
“轰——”
陆逊的这惊天之策,如同一颗太阳在这昏暗的大殿之中轰然炸响!照亮了每一个人,那呆滞而又震撼的脸庞!
海上,北伐?!
奇袭,青州?!
这……这是何等天马行空,而又胆大包天的构想?!
自古以来,还从未有人敢这么做!
孙权彻底被震慑住了!他看着,单膝跪地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陆逊。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展开!
是啊!
谁说,战争只能在陆地上打?!
谁说,他江东水师,只能在长江里称雄?!
他拥有,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水上力量!
他完全,可以将整个沧海都变成他的战场!
这一刻,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迷茫,都,从孙权的眼中,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野心,与,豪情!
“好!”
“好!!”
“好一个,‘海上北伐’!好一个,‘席卷青徐’!”
孙权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
“伯言,你真乃寡人之子房也!!”
他快步上前,将陆逊再次扶起。
“寡人,准了!”
“寡人命你为征北大都督!总领此次北伐一切事宜!”
“寡人给你水师六万!精锐丹阳兵两万!战船一千五百艘!”
“钱粮,军械,随你调用!”
“寡人,只有一个要求!”
他死死地抓住陆逊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寡人,要在青州,看到我江东的旗帜!”
“臣,陆逊,领命!”
陆逊,那平静的脸上,也因为激动,而浮现出一抹潮红。
他对着孙权,深深一拜。
“必不负大王所托!”
天下这盘棋,因为陆逊这神来一笔,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变得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