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陆瑁便已换上一身素雅的便服,没有乘坐马车,也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步行前往诸葛亮的丞相府。
昨日朝堂之上的风波,虽然以他的“遵命”而告终,但他心中那份巨大的激荡,却并未平息。他知道,自己与丞相之间,需要一场真正的、坦诚的对话。这不仅仅是为了解释他辞官的初衷,更是为了,重新校准他们二人,乃至整个大汉未来前行的方向。
丞相府的门房,见到是陆瑁,连通报都省了,直接躬身将他迎了进去,引至后院的书房会客厅。
还未入内,一股清雅的茶香,便已扑面而来。
诸葛亮已经在会客厅,沏茶等他。他同样穿着一身寻常的葛布长袍,手持羽扇,静静地坐在茶几旁,仿佛已经等候了多时。那袅袅升起的茶烟,将他那张睿智的面容,衬托得有些不真切,仿佛他本就该是这山水画卷中的一部分。
看到这一幕,陆瑁心中的最后一点波澜,也平复了下来。他走上前,躬身行礼。
“瑁,见过丞相。”
“子璋,来了。”诸葛亮微笑着,抬手示意,“坐吧。尝尝这蒙顶山新下的甘露,去去你身上的寒气,也去去……你心里的火气。”
陆瑁依言坐下,看着诸葛亮为自己斟满一杯茶,那行云流水的动作,那了然于胸的神情,让他不由得好奇道:“丞相,猜到瑁今天会来?”
诸葛亮笑着说:“子璋,你我相交十多年,从荆州初见,到今日成都。亮若连你这点心思都猜不到,又如何能,与你并肩,去图谋那天下大事呢?”
这番话,如同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两人之间,因昨日朝堂之事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隔阂。
陆瑁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汤温润,入口微苦,而后,是无尽的回甘,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丞相,”他放下茶杯,决定开门见山,“昨日朝堂之上,瑁,行事鲁莽,险些动摇国本,请丞相降罪。”
诸葛亮缓缓摇头,羽扇轻摇:“子璋,今日此地,没有君臣,只有故人。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想听的,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为何,要辞官?”
陆瑁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位,为大汉操劳了半生,鬓角已然染上风霜的长者,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真诚的探寻。
他知道,任何的托词与借口,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是徒劳的。
“因为,一个承诺。”陆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
他将自己与妻子关凤的那个“南阳之约”,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从出征前夜的许诺,到南中平定后的归心似箭。他没有丝毫的隐瞒,将自己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内心最柔软,也最自私的那一部分,彻底地,展现在了诸葛亮的面前。
“……瑁自问,于国,已尽忠。复雍凉,定南中,为大汉,打下了可供休养生息的根基。臣以为,臣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便是去完成,我对家人的使命。”
“瑁知道,这很自私。在大业面前,个人的承诺,微不足道。但……凤儿她,等了我太多年。岳儿,也需要一个父亲,教他读书,陪他长大。每当夜深人静,想起他们,臣的心,便如刀绞。”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他的脸上,没有朝堂之上的威严与失望,反而,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理解与……同情。
“为人夫,为人父,舐犊情深,人之常情。”诸葛亮长叹一声,“子璋,你的这份心情,亮,懂。”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亮,亦为人夫,亦为人父。我那孩儿瞻,自我随先帝出山以来,我与他相处之时,屈指可数。我夫人黄氏,独守家中,为我操持家务,教养孩儿,十数年如一日。这份亏欠,亮的心中,又何尝没有?”
“那你为何……”陆瑁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责任。”诸葛亮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子璋,你我这样的人,从我们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生命,便已不完全属于自己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你还记得吗?二十余年前,先帝三顾茅庐,于南阳卧龙岗,问计于亮。那时,亮不过是一介布衣,躬耕于垄亩。是先帝,不弃我卑微,与我,定下了那‘隆中之对’。”
“那一刻,亮便知道,此生,再也无法回到那南阳的草庐之中,去过那‘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闲散日子了。因为,先帝给予的,不仅仅是知遇之恩,更是一份,匡扶天下,拯救万民的,责任。”
“而你,子璋,”诸葛亮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当你带着鬼谷的传承,选择踏入这滚滚红尘,选择将那一身经天纬地之才,用于辅佐先帝之时,你,也同样,背负起了这份责任!”
“我们可以疲惫,可以痛苦,甚至可以,对家人,心怀愧疚。但我们,唯独不能的,就是……放弃。”
“因为,在我们身后,是先帝的嘱托,是陛下的信任,是这大汉,数千万,渴望太平的,黎民百姓!”
这番话,让陆瑁的心,再次被深深地触动。
“可是……丞相,”陆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挣扎,“昨日在朝堂之上,你又何必,用先帝之事,如此……逼我?你明知,那是我心中,最大的软肋。”
诸葛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他走回茶几旁,坐下,亲自为陆瑁,续上一杯热茶。
“子璋,你以为,我愿意吗?”
“昨日,你当朝请辞,你知道,在朝野上下,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吗?你,陆瑁,北伐的英雄,南征的功臣,大汉的中都护!你若离去,将士们会如何想?百官们会如何想?天下人,又会如何想?”
“他们会以为,我大汉,兔死狗烹,容不下功臣。他们会以为,连你,都对‘兴复汉室’的大业,失去了信心!到那时,军心、民心,一旦动摇,则我大汉,刚刚稳定下来的大好局面,将顷刻间,毁于一旦!”
“所以,我不能让你走。不仅是为了大汉,更是为了,保护你。”诸葛亮看着他,眼神,无比真挚,“我必须用最重的,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将你留下。用先帝的遗命,这面所有人都必须遵从的大旗,来平息这场风波。如此,才能让天下人明白,你留下,不是因为贪恋权位,而是因为,忠于先帝之托。这,才能保全你一生的,清名。”
陆瑁呆住了。
他只想着自己的承诺与解脱,却从未想过,自己一个人的离去,会对整个国家,造成如此巨大的,负面影响。更未想过,诸葛亮那看似绝情的“逼迫”,背后,竟还藏着,这样一层深沉的,保护。
一股巨大的暖流与愧疚感,同时涌上心头。
“丞相……”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坐吧。”诸葛亮摆了摆手,“此事,已经过去了。我们,该谈谈,未来的事了。”
谈话的气氛,在这一刻,彻底转变。从个人的情感纠葛,上升到了,整个国家的,最高战略层面。
“子璋,你我,都深受白帝城托孤之重。这份责任,我们必须,一起扛下去。”诸葛亮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但如何扛,却可以,有所不同。”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画出了一个简易的地图。
“如今,南中已定,后方无忧。东和孙吴,联盟稳固。我们唯一的敌人,只剩下了,北方的曹魏。”
“而曹魏,虽强,却亦有其致命之弱点。其一,曹氏宗亲凋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二,其战线过长,东有孙吴,西有我大汉,南有江淮,兵力,必然分散。”
“而我大汉,虽地小民寡,但君臣一心,士卒精锐。更有你我二人,一主内,一主外,一为政,一为军。这,便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陆瑁的精神,在这一刻,被完全调动了起来。他看着诸葛亮在桌案上,指点江山,那份属于战略家的激情,再次,在他的血液里,燃烧。
“丞相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诸葛亮的声音,斩钉截铁,“是时候,改变我们之前的战略了。”
“过去,我们是以汉中为基,出兵关中,步步为营。但如今,我们已得雍凉,光复长安!我们的眼光,不能再局限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们要做的,是与曹魏,进行一场,关乎国运的,总决战!”
“而这场总决战的重心,不在别处,就在……”诸葛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的北方,“幽州,与并州!”
陆瑁的瞳孔,猛然收缩!
“丞相是想……效仿韩信,暗度陈仓,不,是声东击西,直取其腹心?!”
“不错!”诸葛亮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司马懿等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潼关一线。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会以雍凉为跳板,联络北方的鲜卑、乌桓等部族,组建一支奇兵,从他们的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
“这支奇兵,人数不必多,但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要能忍受苦寒,要能长途奔袭,要能,以一当十!而能统领这支奇兵,完成这等惊天奇谋的人,放眼整个大汉,除了你,陆子璋,再无第二人!”
“至于我,”诸葛亮指了指自己,“我,便在汉中,为你,做好一切。我会亲自坐镇,统领主力大军,在关中一线,摆出决战的姿态,吸引司马懿的全部注意力。我会为你,筹备好,足够你用三年的粮草。我会为你,守好,这大汉的江山,让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后顾之忧!”
“子璋,你,主军。我,主政。”
“你,是这大汉,最锋利的,矛。而我,是你身后,最坚实的,盾。”
“我们二人,便如那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同心同德,并力北伐!如此,则兴复汉室,指日可待也!”
这番话,如同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陆瑁的眼前,轰然展开!
那份因为个人情愫而产生的疲惫与退意,在这一刻,被这宏大到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壮丽蓝图,彻底,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的血,再次,热了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率领着无当飞军,与北地骁骑,在茫茫的草原上,纵横驰骋。
他仿佛听到了,司马懿在得知自己后方起火时,那惊骇欲绝的咆哮。
他仿佛嗅到了,中原故土,那久违的,麦香。
“丞相……”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计……此计若成,实乃,千古奇功!”
“然,此计,亦是凶险万分。”诸葛亮的神情,重新变得凝重,“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子璋,我需要你。大汉,需要你。”
“我需要你,忘记那个南阳的小院。至少,在克复中原之前,忘记它。”
“我需要你,将你对家人的那份亏欠,化作对这天下万民的,大慈悲。”
“我需要你,与我一起,将先帝的那个梦想,变成,现实。”
他站起身,对着陆瑁,深深地,一揖。
“子璋,亮,在此,拜托了。”
陆瑁再也坐不住了。他连忙起身,扶住诸葛亮。
四目相对,所有的言语,都已是多余。
“丞相,”陆瑁的声音,无比坚定,再无一丝一毫的动摇,“不必如此。从昨日,瑁说出‘遵命’二字起,瑁的这条命,便已是,大汉的了。”
“请丞相,与陛下放心。”
“克复中原,以慰先帝之灵。”
“瑁,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