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江陵府衙。
时值盛夏,南方的天气湿热难耐,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府衙后堂,关羽正身着一袭宽松的便服,却依旧掩不住那如山岳般的身形。他对着一幅荆襄九郡的地图凝神沉思。那张赤红的脸膛在暑气中更显威严,三尺长髯无风自动,手中正摩挲着一份关于东吴边境动向的军报。
关平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父亲的思绪。堂下的另一侧,徐庶正摇着蒲扇,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他的耳朵,正捕捉着府衙内外的每一丝动静。
忽然,一名亲兵急匆匆奔入,他脚步踉跄,神色慌张,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君侯!成都急使,八百里加急!”
关羽眉头一挑,那股盘旋在心头数日,隐隐的不祥预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他沉声道:“带进来!”
片刻,一名风尘仆仆、几乎虚脱的信使被搀扶进来,他身上满是泥浆与汗水,嘴唇干裂。见到关羽,他挣扎着想要跪倒:“君、君侯……丞相……丞相密信!”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用蜡丸严密封口的竹筒。
关羽心中咯噔一下,不等亲兵动手,亲自上前一步,接过竹筒,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微微一用力,便捏碎了蜡封,取出里面的绢帛。
徐庶也在此刻,睁开了眼睛,放下了手中的蒲扇,缓缓站起身,目光,凝重地投向了那方小小的绢帛。
展开一看,熟悉的丞相笔迹映入眼帘,但内容却如晴天霹雳!
“……先帝于六月十日卯时,龙驭上宾……遗诏立太子禅继位,托孤于亮、子璋、子龙……荆州乃国之门户,东拒孙权,北扼曹魏,干系重大,望云长与元直以社稷为重,镇抚军民,严守疆土,暂缓奔丧……”
“噗——”
关羽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一口心血猛地喷出,瞬间染红了胸前那引以为傲的长髯!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父亲!”关平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
“大哥——!!!”
一声悲恸欲绝的嘶吼响彻了整个江陵**府衙,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不敢置信。**关羽虎目圆睁,那双斩将夺关时都未曾眨过的眼睛里,泪水汹涌而出。这位一生傲骨嶙峋、神威凛凛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紧紧攥着那份绢帛,指节发白,仿佛要将其捏碎。
“大哥……桃园一拜……誓同生死……你怎么……你怎么就先走了啊——!!” 他捶胸顿足,悲痛难抑,英雄的泪水,滚烫得灼人。
关平、周仓等周围将校无不骇然,随即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何等惊天噩耗,纷纷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君侯节哀!”
就在此时,一只沉稳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关羽颤抖的肩膀上。
是徐庶。
他低声道:“云长,节哀顺变。先帝,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我因此而乱了方寸。”
徐庶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让几近崩溃的关羽,稍稍回过一丝神智。
他猛地推开关平,踉跄几步,依旧无法抑制心中的悲痛,面向西方成都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额头与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哥!云长来世再与你做兄弟!!”
良久,他才在关平和徐庶的共同搀扶下,缓缓站起,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中,那份属于统帅的决绝与沉重,已经重新凝聚。
他深吸一口气,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开始下达命令:
“传令!全军缟素三日,于校场设灵位,遥祭先帝!”
“传令!荆州全境,即刻进入最高戒备!各关隘严加盘查,特别是江陵、公安、南郡一线,严防东吴异动!”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徐庶。
徐庶立刻心领神会,接口说道:“云长放心,东吴之事,交由庶来布置。他们若敢趁国丧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
关羽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对徐庶的智谋,已是深信不疑。他再次转向众将,声音愈发洪亮:
“告诉将士们,先帝虽崩,但大汉不亡!丞相与中都护共同辅政,新君年少,我等更需恪尽职守,保境安民,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谁敢在此刻懈怠生事,军法无情!”
他紧握着立于一旁的青龙偃月刀的刀柄,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彻底安定下来。他目光如炬,扫视众人:“丞相有令,荆州重地,不可擅离。云长……领命!大哥,你放心,只要云长强还有一口气在,这荆州,便还是大汉的荆州!”
言罢,他转身步入内堂,背影依旧高大,却显得无比萧索而决绝。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既悲痛,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他们知道,荆州的擎天柱,纵然悲伤,却未曾倒下。
徐庶看着那道背影,心中暗叹。
他转过身,开始有条不紊地,向众将下达一条条更加具体的,关于防御的指令。
凉州,冀城。
凉州风沙漫天,气候远比蜀中干燥粗粝。张飞身披铠甲,刚从校场巡视回来,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带着几分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砺。他正站在府衙门前,对着几个打瞌-睡的哨兵,**破口大骂,声音洪亮如雷,震得廊檐下的风灯都在嗡嗡作响。
“他娘的!都给老子精神点!这西凉不是太平地,羌人、曹贼,哪个不盯着咱们?敢在这打盹,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策马狂奔而来,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将、将军!成都来的信使!丞相的……急信!”
张飞闻言,浓眉一竖,大步流星地走向府衙,口中骂骂咧咧:“哦?军师又有啥吩咐?是不是要老子带兵去捅曹贼的屁股?” 他一边走,一边随手解下那沉重的头盔,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府衙正堂,庞统正对着一卷刚刚绘制好的凉州各部势力分布图,凝神研究。听到张飞的嚷嚷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那双细长的凤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正要开口调侃几句。
信使被带到张飞面前,同样是疲惫不堪,双手呈上了那封用蜡丸封好的密信。张飞一把**接过,随手拆开,一边看一边嘟囔:“让俺老张瞧瞧……先帝……”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石破天惊的咆哮声炸响在整个冀城上空:
“大——哥——!!!”
张飞豹头环眼圆睁,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他手中的绢帛飘落在地,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无法呼吸。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如同一头被困住的受伤猛兽般嘶吼,环顾四周,目光凶狠得要吃人,“是谁?!是谁敢造谣?!给老子滚出来!!”
周围的将士和仆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面面相觑,纷纷跪倒在地,不敢作声。
庞统心中咯噔一下,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一个箭步上前,捡起地上的绢帛,目光飞速扫过。当看到“龙驭上宾”四个字时,他那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也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将军……”信使颤抖着提醒,“这是丞相亲笔……印信无误……”
“丞相?!” 张飞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被悲痛冲垮。他猛地转向信使,如同一只暴怒的黑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轻松提了起来,“丞相在哪里?!大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曹丕那厮?还是孙权小儿?!告诉老子!!”
信使被他吓得几乎晕厥,结结巴巴道:“先、先帝……病……病逝于成都……”
“病逝?” 张飞愣住了,眼中的狂怒,渐渐被巨大的悲伤和迷茫取代。他松开手,信使瘫软在地。张飞踉跄后退,一屁股撞在身后的一根巨大的廊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哥……你怎么就……俺还没跟你喝够酒啊……” 他喃喃自语,那张粗犷的脸上,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他猛地抬起手,一拳砸在廊柱子上,坚硬的木柱竟被他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备马!老子要去成都!老子要见大哥最后一面!!” 张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赤红着双眼,就要冲出去。
“翼德!站住!!”
一声清亮而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断喝,自身后响起!
是庞统!他挡在了张飞的身前,脸色同样悲痛,但眼神却异常的冷静。
“你现在去成都,除了哭,还能做什么?!难道你想让天下人都看到,大汉的车骑将军,在主君新丧之际,竟如同一个莽夫般,弃军务、弃防区于不顾吗?!”
“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开!”张飞一把推开庞统,怒吼道,“那是俺大哥!俺亲大哥!”
“将军不可!” 堂外的几名副将也连忙冲上前,死死拦住他,“丞相军令,凉州乃西陲屏障,羌氐未平,曹魏虎视,将军万万不可擅离职守啊!这、这也是先帝遗命啊!”
“遗命?” 张飞动作一僵,他低头看向地上的绢帛,上面确实有“以国事为重,镇守西凉”的字样。他想起大哥将雍凉托付给他时的郑重,想起桃园的誓言,想起大哥对自己所有的期望……
痛苦、愤怒、悲伤、责任……无数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他仰天长啸,那啸声,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不甘,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吼出来!
啸声过后,府衙外那对镇宅的石狮子,竟被这声波震得,轰然碎裂!
张飞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狠厉:
“传令!全军挂孝!从今天起,给老子把操练强度加倍!!”
“告诉弟兄们,先帝没了,咱们更不能让大汉垮了!谁他娘的敢在这个时候给老子捅娄子,或者让曹贼、羌人占了便宜,老子活剐了他!”
“派人通知姜维,死死盯住长安的曹军动向!还有那些羌人部落,敢有异动者,杀无赦!”
他一把抄起立于一旁的丈八蛇矛,冰冷的矛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大哥,你等着!等俺翼德扫平了这些杂碎,就去成都给你磕头!在此之前,谁也别想动我大汉一寸土地!”
说完,他大步冲向校场,那背影充满了狂暴的力量和无尽的哀伤,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都发泄在训练和对敌的准备之中。
庞统看着他那狂暴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对那些依旧心惊胆战的将校们,沉声说道:“都听到了吗?按将军说的去办!另外,传我令,冀城内外,所有酒肆,即刻起,全部关闭!敢有私自售卖者,同罪!去吧!”
将校们领命而去。
庞统这才缓缓地,走到那破碎的石狮子前,捡起一块碎石,在手中掂了掂,眼中,闪过一丝同样深沉的悲痛,与一丝更加坚定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