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建业。
吴侯孙权端坐于议事大厅的主位之上,面沉如水。他那双碧色的眼眸里,闪动着与他年纪不甚相符的深沉与野心。
刘备亲率大军西进益州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江东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主公!”长史顾雍手持笏板,出列奏道,“刘备倾巢而出,远征西川,崇山峻岭,路途艰险,其往来绝非易事。此乃天赐良机!我等何不立刻发兵,先以一军截断其川口归路,使其进退两难。而后,尽起我江东八十一州之兵,一鼓作气,直下荆襄!此千载难逢之机,万不可失!”
顾雍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在场不少文武都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
孙权碧色的眸子里精光一闪,手掌下意识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此计大妙!”
荆州,这块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他已经忍了太久了!
就在他准备下令,与众人商讨出兵细节之时,一个威严而愤怒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屏风后炸响。
“进献此计之人,可斩!是想害死我的女儿吗?!”
话音未落,只见屏风后快步转出一位衣着华贵、气势逼人的老妇人,正是孙权的母亲,吴国太。
大厅之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位突然闯入的国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吴国太脸色铁青,双目圆睁,快步走到孙权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我这一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她嫁与刘备,已是孙刘联盟的纽带。你们现在要动兵,是要将我的女儿置于何地?是要让她在荆州城里,被刀剑加身吗?!”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转而一把揪住孙权的衣袖,怒叱道:“仲谋!你继承了你父亲和你兄长的基业,坐拥江东八十一州,难道还不知足吗?为了区区一个荆州,连自己的亲妹妹、你我的骨肉之情都不顾了?!”
面对母亲的雷霆之怒,刚刚还杀伐果断的江东之主,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连连躬身:“母亲息怒,母亲息怒!母亲的教诲,孩儿岂敢不从!”
“哼!”吴国太用力一甩袖子,瞪了周围那群噤若寒蝉的文武官员一眼,恨恨道:“一群只知争名逐利之徒!”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怒气冲冲地走回了后堂。
大厅内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孙权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今日……议到此为止,都退下吧。”
“喏。”众官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孙权独自一人立于空旷的大殿前,任由带着寒意的秋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机会!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眼睁睁地溜走了?刘备主力尽出,荆州防务空虚,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难道真要等他刘备得了西川,两川之地连成一片,再来图谋我江东吗?
他心中烦闷至极,一拳捶在廊柱上。
“主公,可是为主母之言而烦忧?”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权回头一看,是内史张昭。
“子布……”孙权叹了口气,脸上的不甘与烦躁毫不掩饰,“先生也看到了,母亲之命,我……我实难违背。可荆州……”
张昭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一双老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缓缓走到孙权身边,压低了声音:“主公,硬取不成,何不智取?”
“智取?”孙权精神一振,“先生有何高见?”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极易。”张昭不紧不慢地说道,“主母担忧的,无非是郡主的安危。那我们便不伤郡主分毫,还将她安然无恙地接回来,如此,主母那边便无话可说了。”
他凑近孙权,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主公只需派遣一名心腹干将,带领五百精兵,乔装成商旅,潜入荆州。然后,伪造一封国太手书,就说国太病危,日夜思念爱女,盼其星夜赶回,见上最后一面。”
“郡主孝义,闻此噩耗,必然归心似箭。届时,再让她将刘备唯一的儿子,阿斗,一并带回江东。”
张昭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算计:“阿斗,才是我们真正的筹码。刘备半生飘零,年近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视若性命。只要阿斗在我们手上,还怕他刘备不乖乖用荆州来换吗?若他当真不顾亲子性命,那我们再兴兵动武,天下人也只会说他刘备无情无义,于我江东,更有何妨碍?”
孙权听得是双眼放光,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猛地一拍手:“妙!此计大妙!既全了母亲的心愿,又能兵不血刃地图谋荆州!子布先生真乃我的子房!”
他来回踱了几步,兴奋地说道:“我麾下有一人,姓周,名善。此人胆大心黑,自幼便跟着先兄长大的,当年那些穿房入户、鸡鸣狗盗的勾当没少干,最擅长的就是伪装潜行。最关键的是,他对我孙家忠心不二。此事,交给他去办,最是稳妥!”
“善。”张昭点了点头,叮嘱道,“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主公当立刻密令周善启程,以免夜长梦多。”
“好!”
当夜,一纸密令从吴侯府送出。
周善领命之后,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精挑细选了五百名悍不畏死的江东锐士,让他们尽数换上商贾的衣服,分乘五艘大船。船舱的夹层里,密密麻麻地藏满了锋利的兵刃。他又依照张昭的计策,伪造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国太病危”的书信,藏于贴身之处,以备盘诘。
一切准备就绪,五艘看似平平无奇的商船,借着夜色,悄然驶离了建业码头,沿着长江水路,逆流而上,直奔荆州。
周善站在船头,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在他看来,这次的任务简直是手到擒来。一个妇道人家,一个黄口小儿,以他周善的手段,还不是探囊取物?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带着阿斗回到建业,主公大加封赏时的风光场面了。
然而,周善和他那五百名“商人”不知道的是,从他们的船只一进入荆州水域的那一刻起,便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上了他们。
时间,倒回到刘备大军西征之前。
荆州,公安城,刺史府后院的一间静室之内。
陆瑁正与赵云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水,已经微微发凉。
“子龙。”陆瑁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明日,瑁便要随主公远赴西川,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荆州的安危,便全都拜托给将军了。”
赵云一身素白常服,腰杆挺得笔直,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永远是那么的沉稳冷静:“子璋放心。云在,荆州在。”
“我自然是信得过子龙的。”陆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荆州之患,如今有二。其一,乃曹操于襄樊屯驻的重兵,此事有岳父镇守南郡,倒不必太过忧心。真正的隐患,在东面。”
“东吴,孙权?”赵云的眉头微微一挑。
“正是。”陆瑁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锐利,“子龙,你我皆知,孙刘联姻,不过是权宜之计。那孙权乃当世人杰,雄心勃勃,绝非甘居人下之辈。荆州这块肥肉,他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如今主公率大军西去,荆州防务空虚,正是他眼中千载难逢的良机。”
赵云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陆瑁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孙权若想动荆州,必先要解决一个最大的顾忌,那便是孙夫人。他若直接动武,便是将自己的亲妹妹推入死地,不仅吴国太那边无法交代,天下舆论也会于他不利。”
“所以,”陆瑁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最可能用的手段,便是想方设法,将夫人先从荆州接走。而要让夫人心甘情愿地离开,最好的借口,莫过于国太病重。”
“而一旦夫人要走,”陆瑁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她一定会带上一个人。”
赵云的瞳孔猛地一缩:“少主!”
“没错!少主阿斗!”陆瑁的声音沉了下去,“夫人骄纵,或许不知轻重。但江东的那些谋士,却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很清楚,少主,才是能真正拿捏住主公的命脉!一旦少主落入东吴之手,主公西川之业,危矣!整个大汉兴复之计,亦将毁于一旦!”
静室之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良久,赵云缓缓站起身,对着陆瑁,郑重地一抱拳。
“子璋之谋,深远至此,云,受教了。”
他转过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叶,声音坚定如铁。
“子璋放心西去。只要我赵云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会让任何人,将少主从荆州带走。一步,也不行。”
自刘备大军离开之后,赵云便将陆瑁的这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他表面上依旧是那个镇守后方,不显山不露水的将军。但暗地里,他早已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他从自己的亲卫营中,挑选出百余名最机敏、最熟悉水性的士兵,让他们化作渔夫、船工、码头脚夫,日夜分布在从江夏到公安的数百里长江沿线。
任何悬挂东吴旗号,或口音不对的大型船只,都会在第一时间被记录在案,并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一个个秘密的联络点,传回公安城。
这一日,赵云正在校场练枪,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将军,江上来了五艘大船,说是从建业来的商队。但兄弟们看着,有些不对劲。”
赵云枪尖一顿,停下动作:“说。”
“那五艘船,吃水极深,不像是装着普通货物的样子,倒像是……”亲卫顿了顿,压低声音,“倒像是藏着重物。船上的‘伙计’,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满是老茧,眼神锐利,行走之间,下盘极稳,绝非普通商人。”
赵云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来了。
他将手中的龙胆亮银枪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传我将令,点齐三百锐士,随我到江边‘迎接’贵客。”
“喏!”
长江岸边,一处隐蔽的芦苇荡。
周善指挥着手下,将五艘大船小心翼翼地靠岸停泊。
“都给老子机灵点!”他低声喝道,“此地离公安城不远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便带着文书,去见郡主。你们在此等候,一旦我带着人回来,立刻开船,不得有误!”
“是!”众人齐声应道。
周善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上岸,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芦苇荡的出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白战袍,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有些刺眼。他独自一人,手握一杆银枪,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周善心中一凛,喝问道:“什么人?!”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英武逼人、不怒自威的脸庞。
“常山,赵子龙。”
他淡淡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善和所有东吴士兵的心上。
赵云?!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善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强作镇定,拱手道:“原来是赵将军。我等乃是东吴来的商贾,路过此地,不知将军在此,多有惊扰。”
“商贾?”赵云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向着船边走来,“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生意,需要动用五百名精锐的丹阳兵,还藏了一船的兵器?”
周善脸色大变:“将军何出此言?我等……”
他话未说完,只听“唰唰唰”一阵响动,周围的芦苇荡里,突然站起了黑压压的一片荆州士兵,个个张弓搭箭,箭头闪着寒光,对准了船上的每一个人。
周善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周善是吧?”赵云已经走到了船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心,“奉吴侯之命,前来接郡主和少主回江东?”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信,拿来吧。”
周善浑身一颤,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
他下意识地捂住怀口,色厉内荏地叫道:“赵将军!你这是何意?我们只是普通的商人……”
赵云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尽。
他手中长枪猛地一振,枪尖直指周善的咽喉,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气,瞬间笼罩了全场。
“我再说一遍,信,拿来。”
“否则,”赵云的声音变得异常冰冷,“我的枪,很久没尝过人血了。”
周善望着那近在咫尺、闪着死亡寒光的枪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瘫坐在了甲板上。
赵云冷哼一声,伸手从他怀中,将那封伪造的“催泪家书”搜了出来。
他展开信,扫了一眼,随即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脚下的江水之中。
“来人!”赵云厉声喝道,“船上所有人,全部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周善和他的五百精兵,连兵器都没来得及拔出来,便被如狼似虎的荆州军士按倒在地,捆得结结实实。
处理完这一切,赵云抬起头,望向不远处公安城的方向。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洒在那高大的城郭之上。
孙夫人的府邸,就在那里。
人是截住了,计策也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