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的笑声在维修店略显陈旧的穹顶下回荡,渐渐平息,但那份由内而生的振奋感却如同暖流般弥漫在空气中,感染着每一位店员和尚未离开的客户。
几个老伙计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老板和少东家如此开怀,也忍不住跟着咧嘴笑了起来,手上的活儿似乎都更带劲了。
林淼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笑出的眼泪,深吸一口气,看向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和决心。
“修更多的船……
好!这话听着就痛快!”
他重重拍了拍李擎风的肩膀,
“那就从……把咱们这摊子铺开开始!”
林淼的行动力向来雷厉风行。
笑声落定后不到三个土星标准时,当维修店结束了白日的喧嚣逐渐安静下来,李擎风的个人终端便收到了父亲发来的第一条加密信息。
内容依旧简洁,却标志着计划正式启动:
“老王松口,三号干船坞有戏,但需要一份‘像样’的技术改造方案堵住其他方面的嘴。
尽快。”
这座干船坞如同一个沉睡的钢铁巨兽,建于星际殖民扩张中期,骨架庞大而坚固,曾维护过叱咤风云的大型工业舰和早期殖民船。
如今虽因偏离新航线而荒废,但那份厚重的底蕴,正合他们的需求。
李擎风没有急于绘制具体的管线布局,而是指尖轻点,调出空白文档,思绪飞速运转。
根据怀特教授的理论,他列出的不是普通的改造清单,而是一份近乎苛刻的“采样蓝图”——
平台的需求在李擎风脑海中逐渐清晰,如同星图般展开。
他凝视着干船坞的结构图,指尖无意识地在工作台上轻叩,仿佛在敲击着未来的门扉。
首先跃入思绪的是空间尺度。
这座干船坞必须能吞下长达五百米的巨舰,那些配备主力舰级别聚变核心的庞然大物。
它们的能量波动如同深海巨鲸的心跳,与普通船只引擎那溪流般的脉动截然不同,那是足以撼动空间站基础结构的能量等级。
紧接着是环境模拟单元的设计。
他设想在东区布置至少三个完全独立的封闭舱。
每个舱室都将是一个可操控的小世界:
引力场发生器能模拟从气态巨行星到小行星的不同重力环境;
辐射发生器可以复现恒星际空间的复杂背景;
温度控制系统则能在接近绝对零度与熔炉高温之间切换。
唯有在这样的极端应力下,引擎发出的“噪声”才会显露出最真实的特征。
而在干船坞最偏远的西北角,必须设置一个特殊隔离区。
这个区域将采用多重防护设计,专门用于应对那些最危险的能量系统,比如使用金属氢的微型核聚变辅助推进的实验引擎,或是其他非主流的高风险动力源。
这里的每一道防护门都将是独立的生命保障系统,安全冗余必须达到军事要塞的标准。
能源接口的规划同样关键。
他从标准民用供电端口开始布局,逐步升级到军用级别的高压快速充能接口,甚至在某些关键节点预留了空白接口槽。
“未来一定会有我们目前无法想象的能源需求,”他暗自思忖,“必须为未知留出余地。”
最精妙的构思在于传感网络的布置。
他计划在整个空间内部署一个立体的监测矩阵,传感器节点将如神经末梢般密布每个角落。
这些探头不仅要能捕捉引擎近场那微米级的能量涟漪,还要能监测能量场在巨大空间内相互作用的宏观图景,就像同时聆听水滴落入湖面的轻响和整个湖泊的潮汐。
最后是能量调度系统……
一套基于光电与量子混合超导技术的智能缓存网络。
它既要能平稳吸收测试大型引擎时产生的能量海啸,又可能在未来成为能量回收实验的核心。
这个系统将如同一个智慧的蓄水池,既保障安全,又孕育着新的可能。
看着这份清单,李擎风微微皱眉。
直接交给港务管理局,恐怕会被当成天方夜谭。
他需要“翻译”一下——
将“环境模拟舱”转化为“适应不同星域特殊作业环境的舰船适应性测试平台”;
将“高能隔离区”解释为“高风险引擎故障排查与安全处理区”;
将分布式传感器网络包装成“智能化维修流程管理与全周期质量监控系统”……
他手指飞舞,快速构建了一份看起来既专业又具商业吸引力的方案草案,重点突出了改造后干船坞在吸引特种船舶、提升港口竞争力方面的潜力,并隐晦提及可能获得“前沿研究机构”的技术协同。
他将方案发回,附加一句:
“方案已发,技术细节可随时深化。
核心是拿下使用权。”
信息刚刚给父亲林淼发送成功,怀特教授的第二条加密信息接踵而至,内容更为具体且透着急切:
“擎风,最新模型分析显示,早期裂变堆的‘噪声谱’可能蕴含关键的‘初始值’信息。
优先级调至最高,尽一切努力寻找尚能运行的裂变引擎舰船。
另,务必谨慎,近期探测到多方势力在背景辐射研究相关数据流周边异常活跃。”
两条信息几乎无缝衔接,让李擎风心神一凛。
教授的需求与他们的扩张计划不谋而合,而警告则像冰冷的针尖,刺破了原本略显兴奋的氛围。
早期裂变引擎?这几乎是活化石了。
但教授的特别强调,意味着其可能拥有不可替代的“音色”。
他立刻切入星际历史舰船登记库,同时潜入几个极为偏门的星际探险爱好者和考古学家的加密论坛,用多个匿名节点进行交叉检索。
数小时的数据挖掘后,一个目标浮出水面:
一艘名为“远古回响”号的太空考古探测船。
隶属一个冷门的星际考古学会,其最大特点是配备了一台经过现代化改造、但核心仍基于古老裂变原理的“烛龙”型能源核心。
记录显示,这艘船最近在柯伊伯带外缘活动,状态标注为“需要维护”。
李擎风眼中闪过锐光,迅速将这条信息加密标记,发给父亲:
“爸,锁定目标。
‘远古回响’号,考古船,使用改造裂变引擎。
尝试接触,争取诱使其入港,教授急需此类数据。”
林淼的回复快得惊人,只有一个字:
“懂。”
接下来的几天,“林氏精工”门外依旧车水马龙,应付着日常维修。
但门内,两条线在暗流下并行疾驰。
林淼凭借多年织就的人脉网和恰到好处的“诚意”,包括那瓶令人难以拒绝的“火星晨曦”,以及未来干船坞部分“合作”份额的模糊承诺,成功动摇了港务管理局的态度。
三号干船坞的优先租赁权基本落定,只待最后的形式评审。
另一边,通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几经辗转,林淼终于联系上“远古回响”号那位脾气有些古怪的船长。
起初,对方对一家土星环带的维修店能搞定他们那台老古董深表怀疑。
通讯频道里,林淼灌了一口粗茶,不紧不慢地开口:
“船长,你们的‘烛龙’核心,是不是在持续低功率运行超过一千小时后,中子通量计数器的读数会出现周期性微小抖动,伴随冷却剂回路三号支管压力异常,但常规诊断系统永远判定是传感器误报?”
频道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船长压抑着惊讶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这是学会内部都少有人清楚的特性!”
林淼呵呵一笑,透着股老江湖的笃定:
“老家伙们设计的东西,总有点自己的脾气。
碰巧,我年轻时伺候过类似的‘老古董’。
怎么样,有兴趣聊聊吗?
保证比你们学会指定的那个漫天要价的承包商靠谱。”
一番交锋后,双方约定了大致的抵达时间。
夜幕深沉,维修店再次提前打烊。
狭小的控制室内,父子二人对着初步的三号干船坞全息结构图进行最后推敲。
空气中弥漫着旧电路板、润滑剂和浓茶混合的独特气味。
“基本框架按你的清单来,”
林淼用激光笔点着全息图的几个区域,
“三个环境舱放东区,隔离区搁最远的西北角,能源中枢利用港区现有的电网升级,但传感网络布线……
这工程量,可不是小打小闹。”
他抬眼看向儿子,目光锐利,
“我们需要至少两套工业级自动化施工机器人,三班倒,才能缩短工期。”
“机器人我来联系老杰克,他门路广,能搞到退役工程舰队的好货。”李擎风快速计算着时间,“教授催得很紧,我们必须快。”
林淼放下激光笔,抱起手臂,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小子,你跟老子交个底。
搞这么大阵仗,又是模拟极端环境,又是找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引擎,真的就只是为了‘听声音’?
我这两天越琢磨越觉得,老教授指导的这些东西,从最原始的裂变到最前沿的反物质,这跨度……
不像单纯搞能源优化那么简单。”
李擎风迎上父亲探究的目光,知道无法完全隐瞒。
他沉吟片刻,选择了一种相对安全的解释:
“爸,教授的理论是,宇宙中可能存在一种……
背景性的物理现象,就像无处不在的‘背景音’。
不同的能量产生方式,尤其是跨越科技时代的引擎,它们发出的‘噪声’,就是解读这‘背景音’的关键线索。
收集越多的‘样本’,越古老的、越先进的,我们才能拼凑出这‘背景音’的全貌,甚至……
听懂它可能意味着什么。”
林淼若有所思地咂咂嘴,他虽然对高能物理一知半解,但“听音辨位”的道理他懂。
他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冒险和了然的兴奋:
“懂了!
咱们这是要给宇宙这把古老的琴调音,还得把从石磬到电子琴的所有家伙事儿都备齐!
成,场地和设备包在我身上。
你只管放心去‘听’,仔细听听这宇宙到底在哼什么调子!”
就在这时,李擎风的终端再次震动。是怀特教授的新信息,只有一句话,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
“数据流出现新型干扰模式,特征与一周前试探性攻击同源,但更精巧、更具针对性。
加快进度,最高级别警惕。”
李擎风心中一凛,将信息无声地递给父亲。
林淼扫过屏幕,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但他吐出的烟圈却在空中划出一个沉稳的圆弧。
“干扰……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
他看向儿子,
“听见不该听的噪音,才会有人着急捂盖子。
这说明,我们追索的这首‘宇宙背景音’,恐怕比我们想的更接近真相。”
李擎风深吸一口气,教授的警告像冰冷的代码流遍全身,但父亲的话却将其转化成了燃料。
危机感没有让他恐惧,反而让模糊的计划瞬间变得清晰、坚定。
“爸,你说得对。”
李擎风的目光重新投向全息图上那座庞大的干船坞轮廓,眼神灼灼,
“我们不能只被动防御。
既然要听,就要听得彻底,还要听得名正言顺,让这首‘宇宙曲子’本身,就成为我们最坚固的盾牌。”
他手指飞快地在终端上划动,调出新的界面。
“光是改造船坞还不够,我们需要一个合法、稳定且强大的经费和技术来源。
我研究过,‘林氏深空’集团母公司目前最大的技术瓶颈之一,就是新一代聚变引擎的效率和稳定性。”
林淼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图,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
“没错。”
李擎风调出一份加密的商业计划书模板,
“我们要以‘林氏精工’的名义,正式申请接入母公司的‘前沿动力技术研发项目数据库’。
名义上,我们利用三号干船坞这个‘大型实景测试平台’,为母公司提供宝贵的极限环境下的聚变引擎性能数据。而实际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我们收集的所有引擎‘噪声’,无论是来自最新的聚变引擎,还是‘远古回响’号那样的老古董,都将通过这个合法渠道,源源不断地汇入怀特教授星海大学授权的分析模型。
母公司会为我们支付高昂的‘数据采购’和‘测试服务’费用,这不仅能彻底解决资金问题,更能让我们的研究走在太阳系人类文明技术的最前沿。
我们不是在花钱,而是在投资未来;
我们不是在单纯科研,而是在为整个文明的动力技术寻找突破口。”
林淼听完,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绽放出畅快的笑容:
“好小子!
这才像样!
用解决实际工业难题的幌子,来掩盖我们窃听宇宙秘密的勾当……
不对,是伟大探索!
这下,咱们可是拿着林氏深空母公司集团的经费,名正言顺干着改变世界的大事!”
扩张计划的核心,在威胁的催化下,完成了一次关键的蜕变。
它从地下的秘密探索,转身披上了合法商业合作的外衣,与人类文明最前沿的科技需求紧密捆绑。
远方,那座废弃的三号干船坞的黑暗轮廓,仿佛即将被探索的灯火和来自地球的资本之光共同照亮。
在未来,那里不仅是聆听宇宙序曲的殿堂,更将成为连接现在与未来的强大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