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机使团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不断扩大,逐渐触及大靖朝堂的方方面面。表面的觥筹交错与友好往来之下,是各方势力基于自身利益的审慎观察、试探与博弈。
翌日朝会,关于如何对待这支远道而来的使团,成为了议论的焦点。
“陛下,”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率先出列,声音洪亮,
“弗朗机人,金发碧眼,状若妖异,其心必异!其所携之物,虽精巧,然奇技淫巧,恐乱我心智!其所求通商,名为互利,实为觊觎我中原物产财富!更兼其船坚炮利,显非善类。臣以为,当严加防范,限制其活动,待其补给完毕,即应遣送出境,以免滋生事端!”
这番言论代表了朝中一部分保守派的声音,他们对未知充满警惕,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训。
“王御史此言差矣!”
户部尚书出列反驳,他主管国库,对新政带来的财政收入增长感受最深,
“弗朗机人所携玻璃、钟表等物,在京中备受追捧,其价值不菲。若与之通商,我朝丝绸、瓷器、茶叶远销海外,可获巨利,充实国库,于新政推行大有裨益!岂能因噎废食?况且,陛下已允其入京,若骤然驱逐,岂非失信于远人,有损我天朝上国威仪?”
“尚书大人只知利而不知害!”
另一位保守派官员接口道,
“彼等远航而来,岂会仅为区区商利?观其海图,窥我海防,其心叵测!更何况,其提及什么‘失落之地’,焉知不是包藏祸心,意图引我大军前往未知险境?”
朝堂之上,两派争论不休,各执一词。
萧景琰高坐龙椅,静听臣工辩论,并未急于表态。待争论稍歇,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墨云舟:
“靖国公,你曾亲察其船,又与那使臣佩德罗多有交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墨云舟出列,躬身道:
“陛下,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弗朗机人确有其独特之处,其航海、造舰、乃至天文测算之术,皆有可取之处,若能取其长补我短,于我水师建设、海外探索大有帮助。然,其武力亦不容小觑,需加以防范。至于通商,利大于弊,但需订立严密章程,由市舶司严格管控,确保利益归于朝廷,并防范走私与情报泄露。至于‘失落之地’……”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
“无论其是否存在,风险几何,主动权当掌握在我大靖手中,岂可因外人一言而轻动?臣建议,可与之进行有限度的技术交流与贸易合作,但核心利益与军事机密,必须严守。对其探索‘失落之地’的提议,可暂且搁置,或仅作民间商贾行为,朝廷不予支持亦不禁止,静观其变。”
墨云舟的意见务实而周全,既看到了机遇,也意识到了风险,提出了折中的管控策略。
帘后的沈清辞亦微微颔首,对身旁女官低语道:
“墨国公此言,老成谋国。”
萧景琰沉吟片刻,朗声道:
“靖国公所言,甚合朕意。与弗朗机通商之事,由户部、市舶司会同鸿胪寺,与使团详细商议章程,务求条款公允,利国利民。其船舰技术,可由将作监选派可靠匠师,在严格控制下,进行有限度的观摩学习。然,军器制造、海防布置、舆图测绘等机密,绝不外泄!至于‘失落之地’,朝廷暂无探索计划,民间商贾若有意,自行承担风险,朝廷不予干涉亦不提供保护。”
皇帝一锤定音,争论暂息。政策基调既定,后续的谈判与接触便在框架内展开。
退朝后,萧景琰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墨云舟和凌云。
“云舟,凌云,”
萧景琰神色凝重,
“弗朗机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个佩德罗,看似谦恭,实则眼神精明,所言未必尽实。朕需要你们,一个从技术层面,一个从监察层面,给朕盯紧他们。”
“臣明白。”
墨云舟肃然道,
“臣在与佩德罗交流时,发现他对机关之术、尤其对能量驱动之道格外感兴趣,多次旁敲侧击,似乎……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东西,或与墨渊手稿中提到的某些概念隐隐相关。臣会谨慎应对,必要时抛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改良技术,换取他们更核心的航海与天文知识。”
凌云则冷声道:
“陛下放心,皇城司已加派人手,对四方馆及使团成员进行严密监视。他们接触了哪些人,购买了何物,甚至日常交谈,臣都会尽力掌握。目前尚未发现其与境内残余势力有明显勾结,但其内部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有几个随行的学者模样的成员,对购买书籍、药材的兴趣远大于贸易谈判。”
“嗯,”
萧景琰点头,
“继续保持监视。任何异常,随时禀报。”
与此同时,四方馆内,佩德罗也在与自己的核心随从进行着秘密商议。
“公爵阁下似乎对我们的一些技术很感兴趣,”
一名随从,名叫卡洛斯的神父低声道,
“但他非常谨慎,给出的都是一些边缘的改进建议。”
佩德罗把玩着一个精美的景泰蓝花瓶,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这位独臂公爵,很不简单。他不仅精通他们东方的机关术,对我们带来的东西也理解得很快。他是在试探,我们同样也在试探。他提到的某些关于‘力’与‘传导’的概念,与我们寻找的‘钥匙’的特征,有模糊的吻合之处……但他似乎自己并未完全意识到,或者,他在伪装。”
“那我们要不要……”
另一名随从,船长安东尼奥做了个强硬的手势。
“不,安东尼奥,”
佩德罗摇头,
“这里是强大的东方帝国核心,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合作,是目前最好的方式。通过贸易和技术交流,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帝国,寻找线索,并……或许能引导他们,替我们去探索那片危险的‘神陨之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继续与他们周旋,表现出我们的诚意和价值。尤其是那位墨公爵,他是关键。”
接下来的日子里,双方在谈判桌、工坊和学术交流中,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
墨云舟在将作监的工坊内,向佩德罗展示了一种改进的水力传动装置,效率比传统方式提升了近两成。佩德罗看得目不转睛,赞叹之余,也“投桃报李”,讲解了西洋帆船利用三角帆逆风行驶的原理,并赠送了一具精度更高的星盘模型。
“公爵阁下对力量的运用令人惊叹,”
佩德罗貌似随意地说道,
“在我们西方,也有一些古老的传说,关于一种蕴含在特定血脉或器物中的、更为本源的力量,据说能驱动不可思议的造物……不知公爵可曾听闻过类似的东方传说?”
墨云舟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
“佩德罗先生说的是神话故事吧?我大靖工匠,更相信巧思与实干。”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具体的齿轮咬合精度问题。
而在太医院,沈清辞则亲自接见了使团中那位对药材感兴趣的随行学者,名叫费尔南多的医生。费尔南多带来了几种西方常用的草药和一份手抄的医学笔记,上面用拉丁文记载了一些疾病的治疗方法。
通过通译的艰难沟通,沈清辞发现对方在解剖学和某些外科处理上确有独到之处,但其理论体系与中医截然不同。她则向对方展示了针灸铜人和《黄帝内经》的部分图谱,讲解了经络气血的理论。
“不可思议!”
费尔南多看着那布满穴位的铜人,连连惊叹,
“皇后陛下,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医学体系!这所谓的‘气’和‘经络’,与我们研究的血液、神经似乎有着奇妙的联系……”
沈清辞温和地笑道:
“医学之道,博大精深,各有所长。贵邦的放血疗法与伤患处理,亦有可取之处。或许,我们可以互相借鉴,以求更有效地解除病患之苦。”
她吩咐太医署,将费尔南多带来的几种确有疗效的草药列入研究清单,同时也赠送了一些大靖特有的、如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的样本。
这场跨越东西方的交流,在官方的主导和监控下,看似平稳地进行着,知识在谨慎地流动,利益在谈判中博弈。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一日深夜,凌云悄然入宫,向萧景琰和沈清辞禀报:
“陛下,娘娘,监视佩德罗的人发现,他昨夜子时,曾独自一人在房中,对着一块黑色的、刻有奇异花纹的令牌低语,状似祈祷,但所用语言并非弗朗机语,亦非任何已知番邦语言。随后,那令牌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
“黑色令牌?”
萧景琰眼神一凛,与沈清辞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墨渊也曾拥有类似之物。
“还有,”
凌云继续道,
“我们的人混入市舶司的搬运工中,发现使团携带的货物中,有一些密封的、沉重的木箱,并未在报关清单上列明。借口是私人行李和宗教物品,但我们的人暗中探查,感觉箱内之物,似乎是……金属构件,而且带有一种……微弱的、类似磁石但又不同的波动。”
金属构件?奇异波动?
萧景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沉吟道:
“看来,这位佩德罗特使,身上藏着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他寻找‘钥匙’,拥有奇异令牌,还携带不明金属构件……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遗落之境’。”
沈清辞蹙眉道:
“陛下,若他们真与‘遗落之境’有关,甚至可能掌握了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信息,那他们的到来,目的就绝不单纯了。我们是否要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萧景琰沉思良久,缓缓道:
“暂且按兵不动。加强监视,弄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和那些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同时,让墨云舟加快对墨渊手稿和那些特殊材料的研究。我们要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语气变得冰冷:“
不管这些弗朗机人来自何方,带着何种目的,想要在我大靖的土地上兴风作浪,先要问问朕答不答应!”
夜色更深,四方馆内,佩德罗抚摸着怀中那块冰凉的黑色令牌,望着窗外陌生的东方星空,低声自语,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
“……‘钥匙’的线索已初步显现,与那位独臂公爵关联密切……东方帝国态度谨慎,但可利用其求知欲与对力量的渴望进行引导……‘圣器’组件已安全运抵,等待激活时机……计划,正在稳步推进……”
遥远的西方,未知的国度,以及那神秘莫测的“遗落之境”,仿佛通过这条悄然建立的纽带,与古老的大靖帝国,越来越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而一场超越贸易与文化交流的、关乎未知力量与文明命运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