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倾颜看着杰森，帐篷里的空气像是被拉长的呼吸，缓慢而沉重。她没急着说话，只是把水杯又往他面前推了半寸，杯底在桌上划出轻微的摩擦声。
“你想继续，否则不会坐在这里。”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稳稳落下的石头，压住了那些摇晃的念头，“你还在乎这场戏，也在乎自己能不能演好。这就够了。”
杰森的手指停在杯沿，指尖微微泛白。他低着头，可肩膀松了些。
顾逸尘坐在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静。“我父亲走的那年，我有三个月不敢进他书房。”他开口，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每次路过，都觉得门后会传来翻书声。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我忘不掉他，是我舍不得承认他已经不在了。”
杰森慢慢抬起头。
“你不是演不出情绪，是你太认真。”顾逸尘继续说，“你把角色的痛当成自己的，把他的记忆当成你的。可演员不是替身，你是那个举着灯的人，照亮他走过的路，而不是替他重新走一遍。”
洛倾颜轻轻点头：“明天先拍第三幕吧——你和童年好友在操场重逢的那场。阳光很好，背景是放学铃声，你们笑着追打，书包甩在肩上。”她顿了顿，“没有雪，没有信，也没有谁离开。就一场普通的、温暖的戏。”
杰森的喉结动了动。
“我们不让你回到那个夜晚。”她说，“你想靠近，就慢慢靠近。不想碰的，先放一放。”
帐篷外，b组的拍摄已经结束。场务走过来掀开帘子一角，轻声问：“还拍吗？灯光组准备收设备了。”
洛倾颜转头看向杰森。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开口：“今天……到这儿吧。”
顾逸尘站起身，走出帐篷，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声音不大，但清晰：“今日拍摄暂停，明日按新顺序开拍。所有人调休半天，心理辅导组明天进组。”
场务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洛倾颜把水杯递还给杰森，杯身还带着一点余温。“你不是一个人在演这场戏。”她说，“我们在。”
三人一起走出帐篷。夜风拂过片场，吹动了角落里未收的幕布。灯光渐暗，只有监视器还亮着，屏幕泛着微蓝的光，像一盏不肯熄的夜灯。
顾逸尘站在监视器旁，看了眼时间。洛倾颜站到他身边，两人并肩望着空下来的拍摄区。
“他能走出来吗？”她轻声问。
顾逸尘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会儿，他说：“他已经说出来了，这就是开始。”
洛倾颜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那支钢笔上。笔身安静，水晶没有闪烁。她伸手将它轻轻推远一点，离杯底的水痕更远些。
“你说得对。”她低声说，“表演不是把自己烧进去，是带着光走进去。”
顾逸尘侧头看她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她瞥他一眼，带点笑：“以前你说我太理性，现在又嫌我太感性？”
“不是嫌。”他声音低了些，“是觉得，你比我想的更懂人心。”
她没接这话，只是抬手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明天第三幕，我让摄影组用柔光，别太锐。声音设计也先去掉背景音乐，让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顾逸尘点头：“情绪太满的时候，反而需要留白。”
他们说话间，杰森在助理的陪同下走向休息车。路过片场中央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片雪景投影。机器已经关闭，幕布垂落，像一片未完成的梦。
助理轻声催促，他才继续往前走。
洛倾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他今天说了妈，不是母亲，不是角色称呼，是‘妈’。”
顾逸尘静了静：“说明他在试着分清。”
“分清不容易。”她说，“可总得有人告诉他，可以停下来。”
顾逸尘抬手看了眼表：“快十一点了。”
“还不走？”她问。
“等收尾报告。”他靠着监视器架，“你先回去也行。”
“不急。”她靠在旁边的折叠桌边，“等你一起。”
两人没再说话，片场安静下来。远处有工作人员清点器材的声音，轮子碾过地面，箱子合上的闷响。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下他们这一角还亮着。
洛倾颜低头，发现笔帽不知何时被她无意识地拧开了半圈。她轻轻把它旋紧，指尖擦过水晶表面。依旧没有光。
“你在想什么？”顾逸尘忽然问。
“我在想，”她抬眼，“如果他明天还是进不去怎么办？”
“那就再换一场。”他说，“戏可以改顺序，但不能逼人硬闯。”
“可观众要的是真实。”
“真实不是榨出来的。”他看着她，“是你愿意面对它，而不是被它吞掉。”
她忽然笑了下：“这话你刚才好像说过。”
“重要的话，说两遍。”他语气平淡，眼里却有光。
她没再反驳，只是把钢笔放进外套口袋，拉好拉链。
片刻后，副导演拿着记录本走来，递上今日的拍摄日志。“暂停记录已写好，明日调整方案也备注了。”
顾逸尘接过，快速翻了两页，点头：“辛苦。”
副导演离开后，洛倾颜问：“心理辅导组真能帮上忙？”
“不一定立刻见效。”他说，“但至少，有人能听他说那些不能对导演说的话。”
她轻轻“嗯”了一声。
夜风又起，吹动了监视器上的数据线，轻微晃动。屏幕依旧亮着，回放画面停在杰森昨天那场独白的最后一帧——他站在雪中，嘴唇微动，眼神里有光。
顾逸尘伸手关掉回放。
“明天，让他笑一次。”他说。
洛倾颜看着屏幕变黑，轻声回应：“好。”
他们并肩站着，谁也没动。片场只剩零星脚步声，远处传来收工的招呼。助理提着灯走过，光晕扫过地面，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洛倾颜忽然觉得外套口袋有些温热。她没掏出来看，只是把手贴在上面，感受那一点暖意。
顾逸尘低头看她：“冷吗？”
“不冷。”她说，“就是觉得，今晚像一场很长的梦。”
“梦也有醒的时候。”他说，“明天还得开工。”
她点头，目光仍落在那片空荡的拍摄区。
片刻后，她开口：“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终于能对着镜头说‘我妈走了’，而不觉得心口被撕开？”
顾逸尘沉默了一会儿。“会。”他说，“只要他知道自己是谁。”
她没再问。
夜风拂过，吹起她一缕发丝。她抬手别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上的小痣，轻轻按了一下——这是她小时候紧张时的习惯动作，重生后一直没改。
顾逸尘看见了，没说话，只是脱下外套，搭在她肩上。
她愣了下，抬眼看他。
“别着凉。”他说，“明天还得盯着第三幕。”
她嘴角微扬，没推拒，只是把外套裹紧了些。
远处，最后一盏灯被关闭。整片场地陷入半暗，唯有监视器还亮着，像守夜人最后一点执念。
洛倾颜看着那点光，忽然说：“我们得让他知道，演完了，还能回来。”
顾逸尘点头：“所以你要一直在监视器后面。”
她笑：“你这是夸我？”
“是安排工作。”他语气一本正经，“监制的职责，包括管好演员的心理状态。”
“那导演呢？”她问，“你的职责是什么？”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是相信她能做好。”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一秒，又直起身。
“走吧。”她说，“明天见。”
他“嗯”了一声，跟着她朝车边走去。
片场最后一盏灯熄灭前，洛倾颜回头看了眼那支留在桌上的钢笔。笔身静卧，水晶忽然闪了一下，极短，像心跳漏了一拍。
她没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