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亮起后，片场重新恢复运转。摄影机平稳推进，杰森站在雪景投影前，嘴唇微动，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戏的情绪里。洛倾颜盯着监视器，耳机中传来导演清晰的指令：“各部门准备，下一场——杰森与顾母的对话，走位开始。”
她看了眼时间，距离收工还有三个多小时，今日计划尚有两场关键戏要完成。一切看起来都在正轨上。
可当镜头真正启动，杰森刚说出第一句台词，声音就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导演喊了“卡”，语气还算温和：“再来一次，情绪再沉一点。”
第二次重来，他的眼神空了，语气平得像读稿。第三次，他直接忘了词，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剧本边缘。
副导演低声嘀咕：“这状态不对啊。”
洛倾颜没说话，手指滑过回放画面。她放大杰森的面部微表情，发现他的呼吸节奏完全乱了，不像前一场戏那种深沉而有控制的起伏，而是短促、浅薄，像是在强行压抑什么。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指尖触到冰凉的笔身，却没拿出来——此刻波动的不是顾逸尘的情绪，而是她自己的警觉。
她转身对副导演说：“暂停两场，让杰森缓一缓。”
副导演皱眉：“再停下去，b组都得等我们。”
“那就先拍b组。”她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稳，“演员状态不对，硬拍出来也是废片。”
两人说话间，顾逸尘从导演组走了过来。他没看副导演，只看了洛倾颜一眼，她轻轻点头。他便转身走向导演，低声说了几句。导演迟疑片刻，最终点头，对着对讲机宣布：“灯光组微调氛围，演员休息十分钟。”
杰森被助理扶到一旁坐下，低头不语。剧本被他捏得皱成一团，指节泛白。
洛倾颜走过去，没直接开口，而是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你还记得昨天那场独白吗？你说‘你还记得那年冬天的雪吗’，那一刻，所有人都静了。”
杰森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时候你不是演，你是真的在回忆。”她声音放得很轻，“但现在，你像是在背台词。”
他喉结动了动，依旧没说话。
她站起身，回头看向顾逸尘。两人眼神一碰，他走过来，站到她身边。
“设备没问题吧？”顾逸尘问副导演。
“全检查过了，线路稳，灯光参数也没变。”
“剧本呢？”
“和昨天一样，没动过一个标点。”
顾逸尘又看向场务：“他今天一直这样？”
“从早上开工就不太对。”场务小声说，“休息时也不说话，化妆师说他眼底发青，估计没睡好。”
洛倾颜掏出手机，调出前日拍摄的数据记录。她对比了杰森两场戏的心率曲线和微表情分析图——昨天那场，心率在关键台词前有明显上升，瞳孔收缩，嘴角微颤，是典型的情绪代入反应；而今天的数据，平得像一条直线，连最基本的生理波动都没有。
她合上手机，低声对顾逸尘说：“不是技术问题，是他自己卡住了。”
顾逸尘点头：“得聊聊。”
“副导演建议继续拍。”她提醒，“说压力能逼出状态。”
“那是对机器。”他声音低，“人不是。”
两人并肩走向杰森。顾逸尘在他面前停下，语气不重，却带着分量：“我们聊聊。”
杰森抬眼，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被拉回来。
洛倾颜在他身旁的折叠椅坐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不是要批评你，也不是要催你。就是想知道，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杰森张了张嘴，又闭上。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剧本，手指慢慢松开，那团皱纸滑落在地。
“我……”他声音哑，“我昨天演完那场，整夜没睡。”
“因为戏？”顾逸尘问。
他摇头，又像是点头，说不清楚。
“你记得每一个细节。”洛倾颜接话，“那场雪，那盏灯，那封没写完的信。你不是在演顾母的儿子，你就是他。可今天，你却像站在戏外面，看着别人演。”
杰森猛地抬头，眼里有一瞬的震动。
她没回避他的目光：“你不是状态不好，你是走不出来。”
顾逸尘蹲下，与他平视：“我们暂停拍摄，不是因为你不行，是因为你太投入。现在需要的不是继续压榨情绪，而是弄清楚——你到底被什么困住了。”
杰森的呼吸重了几分，胸口起伏，像是在挣扎。
“我可以……不说。”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人逼你说。”洛倾颜语气轻下来，“但如果你愿意，我们在这儿。”
片场另一侧，b组已经开始走位。群演在调度下移动，灯光组调整角度，场记举着板子报幕。整个片场仍在运转，唯有这一角安静下来。
副导演走过来，压低声音：“b组能撑四十分钟，之后就得等了。”
洛倾颜点头：“够了。”
她看向顾逸尘，他站起身，朝副导演示意：“按计划拍，我们这边处理完就归位。”
副导演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洛倾颜重新看向杰森：“你想从哪儿说起？”
杰森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打节拍，又像是在拖延时间。
“昨天……演到那句‘你还记得吗’的时候，我突然……”他顿了顿，嗓音发紧，“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演戏。我真的是他。那个等妈妈回家的孩子，那个在实验室门口站了一夜的人。”
顾逸尘没打断，只轻轻“嗯”了一声。
“可今天一早，我坐在化妆间，看着镜子里的脸，我突然……不认识自己了。”他声音发颤，“我不知道我是杰森，还是那个角色。我不知道我是在拍戏，还是……真的活在那段记忆里。”
洛倾颜没说话，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手背上。
“我试了三次，想找回昨天的感觉，可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在假装。”他苦笑，“明明昨天是真的，今天却像在骗人。”
顾逸尘缓缓开口：“你不是骗人。你只是太认真了。”
“可导演要的是真实。”他抬头，“我不想砸了这场戏。”
“真实不是靠硬撑出来的。”洛倾颜说，“是你愿意面对它，而不是被它吞掉。”
杰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有层薄雾。
“我不想停下来。”他低声说，“但我……控制不了。”
“那就别控制。”顾逸尘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我们不拍了，今天。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杰森没动。
“你已经做到了。”洛倾颜轻声说，“昨天那场戏，所有人都被你带进去了。包括我，包括他。”她指了指顾逸尘，“包括这部戏本身。它因为你活了。”
杰森的手指微微颤了下。
“现在，你需要的不是继续往前冲。”她看着他，“是停下来，喘口气，分清楚——你是演员，不是角色。”
他缓缓抬起手，搭在顾逸尘掌心。
两人一起把他拉了起来。
“我们去旁边坐会儿。”洛倾颜拿起他的水杯，“你不用说话，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们就安静待着。”
三人朝片场角落的临时帐篷走去。灯光依旧亮着，摄影机未收，b组的对白声隐隐传来。场务在远处清点设备箱，副导演低头看着进度表，眉头微皱。
帐篷里只有一张折叠桌和三把椅子。洛倾颜把水杯放在桌上，顺手把钢笔放在一旁。笔身安静，水晶没有发光。
顾逸尘坐在杰森对面，洛倾颜坐他身边。
“你想从哪儿开始？”她问。
杰森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我……”他刚开口，声音就哑了。
洛倾颜没催，只轻轻把水杯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低头看着杯子，喉结动了动。
“我八岁那年，我妈走了。”他声音极轻，“不是死，是走了。她没告别，没留信，就……消失了。”
帐篷里静得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他抬起眼，看向两人：“昨天演那场戏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是不是也站在某个实验室里，写过一封信，然后……没写完？”
洛倾颜的手指微微蜷了下。
“我一直在想，她有没有后悔。”他声音发抖，“如果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会不会就不走了？”
顾逸尘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
杰森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情绪压回去。
“所以今天……我站回那个场景，我突然害怕。”他低声说，“我怕我不是在演戏，我怕我是在……找她。”
帐篷外，b组的拍摄正在进行。导演的声音透过布帘传来：“情绪再收一点，别太满。”
洛倾颜看着杰森，轻声问：“那你现在，还想继续演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