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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你在此处候着。”柳月璃仰起素白小脸,鬓边白玉兰随着摇头轻颤,“若你跟着进去,夫人定当我是狐媚子撺掇你忤逆。待我说服夫人允你重归宗祠,咱们再从长计议。”

她知此刻该垂泪示弱,偏要弯出个温婉笑靥:“总要过这关的。”

谢无岐望着她发间微颤的珍珠步摇,忽觉那抹莹白刺眼得很。正待开口,鼻尖掠过一缕沉水香,原是洛昭寒遗落的香囊气息。

“好,你去吧,我在这等你。”他鬼使神差点头应了,待柳月璃提着裙裾迈进佛殿,却转身朝相反方向疾行。

殿内,金佛像足有三丈高,垂目俯瞰着跪在蒲团上的谢夫人。

谢夫人跪在莲花蒲团上,松香浸透的签筒已摇了一炷香时辰。晁嬷嬷捧着暖炉立在一旁,眼见主子额角沁汗,正要开口劝,忽听“喀嗒”一声。

描金竹签将落未落之际,斜刺里探出只素手。葱管似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正正接住刻着“上上”的签文。

“放肆!”晁嬷嬷的呵斥在空阔佛堂炸响。

谢夫人抬眼便见柳月璃盈盈下拜,水绿裙裾铺成荷叶,捧签的十指比白玉签更莹润三分。

她只觉喉头腥甜,劈手夺过竹签:“腌臜东西也敢碰佛器!”

“夫人息怒。”柳月璃不退反进,膝行两步。

“柳——月——璃!”

谢夫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广袖一挥将人掀了个趔趄。

镶金线的签筒被撞得哐当摇晃,三根竹签滚落在地。

柳月璃扶着供案站稳,慢条斯理拾起刻着“坎为水”的签文。

香炉腾起的青烟里,她仰头直视谢夫人喷火的眼睛:“世人总想用签文问命数,可月璃觉得,命是争来的,不是求来的。”

“放肆!”晁嬷嬷急步上前要夺签文,却被柳月璃灵巧避过。

“夫人若听完这番话仍要发落,月璃甘愿领罚。”她突然撩裙跪下,青石砖的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但求夫人想想,您与我都盼着无岐好,为何不能同舟共济?”

谢夫人攥着佛珠的手背暴起青筋。正要呵斥,忽听柳月璃话锋陡转:“上月廿七,指挥使当着全卫所的面,罚了无岐三十军棍。”

佛珠啪地砸在供案上。谢夫人眼前闪过儿子幼时练武摔倒的画面,声音发颤:“他...伤得可重?”

“军医说再偏半寸就伤着筋骨。”柳月璃垂眸拭泪,“如今俸禄被扣,前日典当了随身玉佩,才凑够抓药的钱。”

这话半真半假——玉佩确是典了,却是为给她裁新衣。

谢夫人踉跄着扶住晁嬷嬷,丹寇指甲掐进老嬷嬷肉里。她想起章姨娘今早炫耀庶子得的那柄镶宝弯刀,胸口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夫人真要看着章姨娘母子得意?”柳月璃忽然逼近半步,“洛家那位将门虎女若进了门,晨昏定省时肯给您奉茶?怕是马鞭都要甩到祠堂梁上!”

这话正戳中谢夫人心病。

香灰簌簌落在铜盆里,柳月璃觑着谢夫人动摇的神色,趁热打铁道:“无岐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何苦为着外人伤母子情分?他如今在卫所遭人白眼,夜里总念叨‘若娘在定不会如此’……”

最后这句谎话说得情真意切。谢夫人眼前浮现儿子蜷在冷榻上的模样,泪珠子终于滚下来。

她何尝不知章姨娘等着看笑话?那庶子前日还假惺惺来问“兄长可缺银钱”。

“你且起来。”谢夫人突然伸手虚扶,“容我再想想。”

柳月璃搭着那只戴翡翠镯子的手起身时,指尖故意在对方腕间摩挲——这是她从话本里学的,说这样能让人心生亲近。果然见谢夫人神色又软三分。

柳月璃见谢夫人神色松动,心口突突跳得更快了。她攥紧了袖口里的签文,深吸一口气又往前迈了半步:“更何况……”

香炉里飘来的檀香熏得人头晕,佛龛上的菩萨像垂着眼皮像是在看热闹。

柳月璃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点颤:“更何况,夫人,我和洛昭寒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谢夫人手里转着的佛珠突然停了,细长的丹凤眼斜睨过来。柳月璃后背瞬间冒出冷汗,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夫人看过月璃的信,我的命门都捏在您手里,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佛堂里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落下的声音。

晁嬷嬷站在阴影里,眼看着谢夫人手里的佛珠又开始转起来,知道这是主母动心思了。

“您想想看,“柳月璃见缝插针地往前凑,“大公子这般人中龙凤,就算没有洛家帮衬,早晚也能飞黄腾达。可若是继续跟将军置气,白白便宜了章姨娘。”

啪嗒一声,佛珠重重磕在案几上。谢夫人猛地站起身,孔雀蓝的裙摆扫过蒲团:“好个伶牙俐齿!”

柳月璃扑通跪下,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月璃句句都是为夫人打算。退一万步说,就算日后要纳妾,也得是夫人亲手挑的人不是?”

这话正戳在谢夫人心窝子上。她盯着柳月璃发髻上那支素银簪子,想起章姨娘满头珠翠的得意样,牙根都要咬碎了。

是啊,要是让这丫头先进门捏在手里,总比让那狐媚子塞人强。

“接着说。”谢夫人慢慢坐回软垫。

柳月璃膝行两步,仰起脸时眼里汪着泪:“大公子日日念叨,说担心您被章姨娘算计。月璃这里有个主意,或许能让那章姨娘声名狼藉!”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钟声。晁嬷嬷抬头正撞见菩萨低垂的眉眼,吓得浑身一哆嗦。

柳月璃却不管这些,附在谢夫人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谢夫人眼睛越瞪越大,忽然抓住柳月璃的手腕:“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柳月璃把签文塞进谢夫人掌心,“您瞧,方才抽的可是上上签呢。”

朱砂写的“上”字红得刺眼。谢夫人盯着看了半晌,突然冷笑出声:“好,就依你说的办。”

两人走出大殿时,日头已经西斜。

柳月璃指着东边回廊:“无岐方才说在此处候着。”话没说完就卡在嗓子眼——廊下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谢夫人脸色霎时阴沉。

柳月璃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西边梅林。几片花瓣被风卷着掠过青石路,她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夫人方才可看见洛家小姐了?”柳月璃声音发紧。

“洛昭寒?”谢夫人眯起眼睛四下张望,“她也来了?你的意思是无岐去找洛昭寒去了?”

话没说完,就见柳月璃提着裙子就往梅林跑。

石榴红的裙角扫过石阶,惊飞了几只麻雀。谢夫人扶着晁嬷嬷快步跟上,金步摇在暮色里叮当作响。

柳月璃脸色有些发白,抿着嘴不说话,抬脚就往洛昭寒离开的方向追。

谢夫人提着裙角紧赶慢赶,没走几步就被晁嬷嬷搀着落在了后头。

“夫人真要跟这丫头联手?”晁嬷嬷憋了好半晌,眼见四下无人,急得直拍大腿,“老奴觉着这丫头太狡猾,满嘴跑马车,回头把咱们都给绕进去!”

谢夫人扶着山道边的青石歇气,鬓角金簪随着摇头晃了两下:“她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除了抓着无岐那点情分,还能翻出什么浪?男人家的心啊——”

说着用帕子擦了擦鼻尖细汗,“就像庙里求的签,今儿抽中上上签,明儿说不定就换人求了。”

这话说得晁嬷嬷心口发紧。前头柳月璃正提着裙摆转进月洞门,东张西望的样子活像丢了魂。谢夫人嗤笑出声:“看见没?自己费劲巴拉抢来的男人,这会儿倒怕人跑了。要我说,她就不该跟着无岐私逃出府,如今倒像只惊弓之鸟。”

“可章姨娘那边...“老嬷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二十年了,章氏仗着老爷宠爱,明里暗里给正房使绊子,连带着她家夫人都要退让三分。

谢夫人突然攥紧帕子,眼里闪过厉色:“这次定要扳倒那贱人!柳丫头说的法子虽险,倒是个能断根的。”见晁嬷嬷还要劝,她摆摆手,“放心,她那些心眼子在我这儿还不够瞧。”

山风卷着松涛声掠过回廊,另一头谢无岐正堵着洛昭寒主仆。

方才他追到后山,正瞧见洛昭寒带着丫鬟在枫树林里转悠。故意踩断根枯枝,“咔嚓”声惊得春喜跳起来,张开胳膊就把自家小姐往身后挡。

“谢公子这是要拦路打劫?”洛昭寒拽着春喜往后退,绣鞋碾碎两片枫叶。

她面上装得镇定,心里早把谢无岐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上辈子被这厮骗得家破人亡,重活一世还要看他演戏。

谢无岐背着手逼近两步,玄色披风扫过满地红叶:“洛姑娘今日盛装来上香,不正是要引我相见?”

说着打量她藕荷色织锦裙,目光停在鬓边珍珠步摇上,“连发饰都换了新的。”

春喜气得直哆嗦,洛昭寒却笑出声:“谢公子这话好没道理,姑娘家出门换身衣裳,倒成了勾引人的罪过?”

说着扯过丫鬟就要走,“春喜咱们回,省得污了谢少爷的眼。”

谢无岐闪身挡住去路。他这些日子过得实在憋屈——重生回来本该占尽先机,偏生洛昭寒像换了个人似的。

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谢无岐玄色衣襟沾着几片残红。

他伸手接住飘落的帕子,抬眼时,眉梢带笑:“洛姑娘躲什么?”

“啪!”

耳光声惊飞了枝头寒鸦。洛昭寒甩了甩发麻的右手,看着对方脸上浮起的红印冷笑道:“做狗还是谢公子在行,竟有脸往人前凑?换作是我,早该找个狗洞钻了。”

谢无岐舌尖顶了顶发烫的腮帮,心底反而踏实了。这才是他熟悉的洛昭寒,但凡心里有半分情意,见面总要恶语相向。方才故意踩断枯枝试探,她惊慌时的神色也不似作伪。

“你我早就两清。”洛昭寒盯着他腰间晃动的双鱼玉佩,“若不让路,我不介意再活动筋骨。”

谢无岐岿然不动,目光扫过她发间素银簪。这女人向来嘴硬,上个月还托母亲传话要成亲,今日这般作态定是欲擒故纵。想到此处,他故意往前半步:“听说你哭着求我娘要嫁我?”

洛昭寒忽然笑出声,惊得梅枝乱颤:“谢公子这是被柳姑娘踹下榻,闲出癔症了?”

谢无岐脸色骤变。昨夜柳月璃确实为着聘礼的事与他置气,此刻被戳中痛处,袖中拳头攥得咯咯响:“我与月璃情比金坚,倒是你。”

“我怎么了?”洛昭寒突然逼近,身上冷梅香扑面而来,“谢公子莫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既要柳姑娘的温柔小意,又想要我洛家兵权?”

谢无岐呼吸一滞。那抹幽香勾得他想起前世洞房夜,大红喜烛下她也是这样仰着脸,眼尾胭脂比梅花还艳。喉结滚动间,他忽然瞥见洛昭寒领口若隐若现的伤痕——那是去年为他挡箭留下的。

“让开。”洛昭寒突然冷了脸。

谢无岐下意识侧身,等反应过来时,洛昭寒已经擦肩而过。他猛地抓住她手腕:“你若真放下了,今日为何要来相国寺?”

“自然是来看戏。”洛昭寒甩开他的手,“谢夫人此刻正与柳姑娘在观音殿叙话吧?你说若是柳姑娘知晓你背着她跑来与我私会?”

“你怎知月璃在此?”谢无岐瞳孔骤缩。今早出门时明明吩咐车夫绕了三道巷子,连贴身侍卫都不知去向。

洛昭寒抚平袖口褶皱,笑得意味深长:“谢公子不妨猜猜,此刻柳姑娘是跪着奉茶,还是跪着受罚?”

谢无岐脸色煞白。若是让月璃瞧见自己背着她来见洛昭寒,怕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心中略感忐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小径,然而旋即又自我安慰,他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洛昭寒。

“我与月璃的情感深厚,非他人可比拟,我之所以今日与你谈论这些,完全是念在咱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特意前来劝诫你,切勿再对我抱有那些无谓的肖想。”

洛昭寒听闻此言,冷笑出声。

这番话听起来真是虚伪至极。

分明是舍不得柳月璃的缠绵柔情,又想要借助洛家的势力,既要得到这个,又想保留那个,真真是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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