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往檐下努了努嘴,“那两个丈高的金幢幡,就是夫人请回来的,上头还绣着宝相花纹。”
裴寂漫应一声,正要抬脚进屋,忽听檐角铁马叮当,白日里洛昭寒的话又在耳边炸开:“裴大人自可独善其身,可身边人呢?至亲、恩师、故交……”
他猛地转身,袍角扫翻案头青瓷笔洗:“蟋蟀贩子的来历查过么?在哪个瓦市买的?使的官银还是私钱?”见江蓠喉结滚动,又追问道:“夫人在相国寺见过谁?说过什么话?”
江蓠后颈沁出冷汗。往日老爷夫人行事向来稳妥,他竟真当是寻常。
“属下这就去查!”他慌忙要退,裴寂屈指敲在酸枝木案上:“连瓦片缝里的蛛丝都给我捋干净。”
待脚步声远去,裴寂浸在浴桶里仍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水汽氤氲间,他忽然赤着脚走到檀木立柜前,铜钥匙转动时发出细微咔嗒声。
满柜白瓷瓶码得齐整,他径直探向第三格。
淡黄药膏挖出时带着松香,腕骨内侧那片隐在青筋下的淤痕已泛着紫。药膏遇热化开,他草草抹了两把——这伤本不值当上药,偏生明早要去见老师。
那老头眼毒得很,若瞧见这片状淤痕,定要揪着问个没完。
再叫他知晓是洛家姑娘拧的......裴寂眼前浮现褚老拍案而起的模样,额角青筋又跳起来。
烛芯爆了个灯花。
裴寂裹着素绢中衣坐在案前,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半晌,终是落下几行小楷:皇长孙、晋王府、东宫、睿王......墨迹未干,又添上“洛昭寒”与“谢无岐”。
火折子亮起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老师举着戒尺训话:“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活得像个雪人!”
当时他跪在雪地里背《盐铁论》,闻言只是把冻红的手往袖里缩了缩。
火舌卷着墨迹蜿蜒而上,灰蝴蝶扑簌簌落在青砖地上。
裴寂望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唇角极轻地弯了弯——这笑意若是叫江蓠瞧见,怕是要吓得打翻烛台。
……
随后的日子里,柳月璃对谢无岐愈发体贴入微,两人重新变得如胶似漆。
每当谢无岐情动时,柳月璃总是恰到好处地推开他,始终守着那道最后的防线。
这日谢无岐从衙门回来,拉着柳月璃的手温声道:“十五那日我休沐,带你去相国寺散心可好?”
柳月璃眼睛一亮。
她被拘在这别院多日,闻言连连点头。
谢无岐揽住她的肩头,见她这般欢喜,又补了句:“我娘每逢十五都会去相国寺上香,正好借此机会让她改观。”
柳月璃身子一僵。
想到要见那位威严的谢夫人,掌心沁出薄汗。但她知道这是必经之路,这些日子她早将如何讨好贵妇人的法子反复思量过。
“都听你的。”她垂首作乖巧状。
谢无岐抚着她单薄的肩头,暗自盘算着。自打上次错过赏花宴,他便莫名心慌。更糟糕的是仓促离府时带的银钱将尽,偏又因着顶头上司褚祺瑞克扣月俸,如今竟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将军府终究要回,只能从母亲处想法子。
两人商定十五那日在相国寺“偶遇”谢夫人。
……
抚远将军府惊鸿苑内,春喜捧着药碗冲进练武场,正撞见洛昭寒收枪。
初一那场内伤将养数日已无大碍,她今日手痒又耍了套枪法。
“小姐!”春喜跺脚。
洛昭寒忙摆手:“真大好了,你看这面色红润的。”说着接过春喜递来的密报,展开见“十月十五相国寺”几字,唇角微扬。
主院暖阁里,秦婉捏着帕子追问:“端王爷当真这么说的?”
洛鼎廉褪了朝服,压低声音道:“今早下朝时王爷特意留我,说太子妃娘娘属意长宁伯府的裴寂,有意撮合裴公子与我们家昭昭。”
秦婉心头突突直跳。赏花宴那日种种浮现眼前,她蹙眉道:“裴少卿虽好,可若应了这亲事,咱们岂不是要卷进皇孙与睿王的浑水之中?”
“夫人且看这个。”洛鼎廉从袖中取出密信,“昭昭前日派人查长宁伯夫人行踪。”
秦婉惊得打翻茶盏:“难道昭昭对裴少卿早有了好感?”想起那日裴寂护着女儿的情形,突然觉得倒也不是没可能。
“要不我去问问?”
洛鼎廉拉住妻子:“昭昭刚退了亲,虽说她自己看开了,到底伤心过。不如先瞧瞧她查长宁伯夫人所为何事,若真有那份心思,我们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夫妻俩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他们捧在手心的姑娘,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想法子摘来。
……
秋阳斜照窗棂时,洛昭寒正倚在软榻上翻看棋谱。春喜捧着个青布包裹匆匆进来:“小姐,谢府章姨娘差人送来的。”
绢帕包裹的信笺还带着檀香,洛昭寒拆开时唇角微翘。
上回章姨娘递来的消息助她避过谢夫人刁难,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送信人可还在?”
“在偏门候着呢,说是要等回信。”春喜将铜剪递来剪开火漆,“奴婢瞧着像谢府西角门当差的王顺。”
洛昭寒展开信纸,簪花小楷密密匝匝铺了满页。原是谢夫人自别院归来后闭门不出,连章姨娘晨昏定省都免了。
眼看十五将至,到底被嬷嬷们劝动要去相国寺进香。
“......妾身听闻大公子赁的宅子在城西,离相国寺不过五里。如今既要养着柳姑娘,少不得要寻夫人讨些银钱使。”章姨娘在信尾添了句,“恰闻姑娘常往相国寺礼佛,或可早作绸缪。”
窗边铜漏滴答作响,洛昭寒放下信笺,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
前世谢无岐正是在相国寺与柳月璃逼得谢夫人松口允她入府。如今这局,倒比前世来得早些。
“取竹叶笺来。”洛昭寒挽袖研墨,“告诉王顺,十五那日寺中梧桐最宜赏秋。”
春喜捧着回信出去时,檐下铜铃正被秋风吹得叮咚作响。
她总觉得小姐近来像换了个人,可转念想到前些日子落水昏迷,许是经了生死看得更通透些。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
秦婉天未亮就带着丫鬟往听雪堂来,妆奁里摆着新裁的藕荷色织金襦裙。”昭昭快试试这云锦披帛,正衬你前日打的翡翠璎珞。”
洛昭寒望着镜中满头珠翠哭笑不得:“母亲,咱们是去礼佛。”
“礼佛更要心诚。”秦婉将累丝金步摇插进她发间,镜中人顿时明艳不可方物,“娘记得相国寺后山枫叶红得正好,你且去散散心。”
洛昭寒目睹母亲替自己操劳忙碌。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将那句拒绝的话语硬生生咽回了腹中。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清晰记得前世探访囚牢时,母亲已是形容枯槁,但见到她时,眼中却涌动着欣慰的泪光,嘴角挂着温柔的笑容。
“昭昭,娘再帮你梳理一下发丝,好吗?”母亲的声音柔和而充满怜爱。那时的秦婉,已经为人妇,发髻盘起,听闻此言,她眼中闪过一丝湿润,轻轻解开发髻。
囚室中不允许私藏任何物品,哪里来的梳子?秦婉只能将双手在衣襟上反复摩擦,直到手心手背都变得红扑扑的,她才笑着说道:“来吧,娘的手已经干净了,可以给昭昭梳头了。”
洛昭寒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母亲手指滑过她发梢时的那份温柔的触感。
秦婉看着洛昭寒顺从地让她摆弄,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这些天,她特意派人去打探长宁伯府的情况,得知那家人似乎有些不妥,心中不禁有些不悦。幸好裴寂是个有出息的,将来成家立业,独立门户并非难事。
到了那时,她和丈夫就可以为他们小两口购置一座宽敞的宅院,最好是位于抚远将军府附近,这样昭昭回家也方便。
秦婉的心思已经飘得很远,她又想到今天洛昭寒要去拜见未来的婆母,即便是那位婆母有些不可靠,昭昭也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一定要精心打扮一番,光彩照人。
母女俩各怀心思,一个全力以赴,一个积极配合,最终竟然将妆扮工作做得井井有条。
秦婉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连声催促着洛昭寒上车启程。
……
相国寺作为西魏国寺占地百顷,前山门供百姓参拜,后山专辟贵人香堂,最深处的佛殿更是唯有皇族方可踏入。
层层叠叠的寮房沿着山势而建,各色屋舍鳞次栉比,供香客休憩的禅院更是收拾得窗明几净。
辰时三刻,两辆青绸马车先后停在山门前。前头马车走下位敷着厚粉的贵妇人,眼下青影却从脂粉里透出来——正是多日未见的谢夫人。晁嬷嬷搀着她往台阶上走,嘴里不住说着宽心话。
后头马车下来的妇人更显憔悴,素面朝天透着病气。车辕处暗纹若隐若现,正是长宁伯府的徽记。
两拨人互不相识,各自往功德殿去了。
山门外古槐下,藏青色车帘掀起条缝。柳月璃攥着帕子轻声道:“夫人到了。”
却见谢无岐直勾勾盯着远处官道——两匹枣红马踏尘而来,当先少女雪肤映着桃色胭脂,碧玉簪在乌发间轻晃,明眸流转间顾盼生辉。
柳月璃指甲掐进窗棂木纹里。这哪是往日那个束马尾穿劲装的洛昭寒?分明是画本子里走出的天仙!
转头见谢无岐仍痴望着,气得在他手臂狠狠一拧。
车帘急急落下时,洛昭寒正巧偏头望来。帷帽轻纱后唇角微翘——那辆眼熟的马车,莫不是藏着对野鸳鸯?
车内谢无岐揉着发青的胳膊解释:“我是怕洛昭寒搅局!母亲本就中意她……”话未说完自己先信了三分。
方才惊鸿一瞥,那袭月华裙竟比柳月璃素日穿的纱衣更衬身段。
柳月璃咬着唇压下酸楚。谢夫人此刻正在大雄宝殿,若真被洛昭寒抢了先......
思及此,也顾不得拈酸,忙催着谢无岐动身。
瞧着柳月璃的泪水终于止歇,谢无岐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他的脸庞依旧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讶异。
无法否认,当自己第一眼瞥见洛昭寒时,内心忍不住涌起了一股惊叹之情。
洛昭寒向来自由不羁,与细腻柔和的月璃相较之下,就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一般。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经过精心打扮的洛昭寒竟是如此貌若天仙!
谢无岐甚至心生疑窦,洛昭寒是否是尾随他的母亲而来,目的只是为了抓住任何可能与他相遇的机会。
母亲之前屡次提起,洛昭寒对他旧情难忘,看来她确实没有放弃许配给自己的念头。
洛昭寒或许是从某处得知母亲今日会莅临相国寺,因此特意追随而来,试图讨好。她或许也怀着与他相遇的期待,所以刻意打扮得光鲜亮丽,否则怎会如此巧合,她竟然也来到了相国寺,还装模作样地展现她的风采?
想到这里,谢无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心中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滋养。
他原本还忧虑洛昭寒是否也像他一样经历了重生,但现在看来,显然这种得天独厚的机会并非人人都能享有!
日头爬上飞檐时,洛昭寒的绣鞋刚沾了相国寺门前的青苔。
春喜扯着她袖子压低声音:“谢家夫人往东边观音殿去了,裴夫人走的是西边罗汉堂。”
洛昭寒捏着帕子轻拭额角,目光掠过香炉后玄色衣角:“咱们往大雄宝殿。”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车辕碾过石板的吱呀声。
柳月璃扶着谢无岐的手下车,藕荷裙摆扫过门槛上雕的莲花纹。
谢无岐与柳月璃随引路沙弥穿过回廊,朱红大殿前正撞见洛昭寒带着侍女跨出门槛。
春喜手里捧着未燃尽的线香,青烟在晨光中氤氲成纱。
柳月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身侧男子骤然发亮的眼眸,喉间泛起酸涩——那双眼睛三日前还为她燃着滚烫情意,此刻却像被寒星点着了似的追着那道鹅黄身影。
“无岐。”她伸手拽住玄色箭袖,指尖在织金云纹上压出褶皱,“让我单独与夫人说说话。”
谢无岐这才收回视线,剑眉微蹙道:“母亲正在气头上,前日还说要请家法,你一个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