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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寒气如针,透骨浸穿紫宸宫琉璃瓦,霜花凝于兽首檐角,层层叠叠如覆惨白尸布;镇刑司青灰石阶更比宫瓦寒,每道凿痕缝隙都渗着经年血污,腥甜混着腐霉的气息入鼻,刺得人喉头发紧。魏进忠以阉宦之身踞司礼监掌印之位,权柄滔天三载,缇骑如黑蝗遍扫京畿九门,腰间佩刀的铁锈味,混着冤魂戾气漫过九门城楼——六部九卿半数折腰,吏部铨选名册必先送魏府朱批盖印,方敢恭呈御前。

谢渊血溅镇刑司断头台那日,江南漕运官仓飘出的霉变酸臭,三百万石救命粮在潮湿窖中烂成黏腻黑泥,沾着仓吏靴底甩脱不去;北境宣府卫戍楼内,将士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破絮,冻得牙关打颤,甲胄铁叶缝隙结着寸许冰碴,呵出的白气撞上戍楼栏杆,转瞬凝为霜花坠落。而十里外魏府生祠,香火鼎盛得呛鼻,鎏金匾额“功高盖世”被烟火熏得灼亮刺目,竟将紫禁城角楼的明黄琉璃瓦,映出一派妖异昏光。

龙座上的萧桓,指腹反复摩挲账册上凝血凝成的字迹,掌心薄茧磨得泛黄纸页发毛,沙沙声响在空殿里格外刺耳。耳畔似有江南灾民的号哭穿云而至,混着北境将士咳血的嘶哑声——这方被奸佞蛀空的江山,梁柱早被贪墨与冤屈蚀得朽烂,再若迁延,便要塌作齑粉飞灰。

他猛地攥紧账册,指节泛白如殿角霜花,御案下那方“亲贤远佞”白玉印,被他一脚踹得滚过金砖,崩裂的碎玉混着烛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洇出狼藉痕迹。这一局,为谢渊颈间未冷之血,为江南水泽浮起的饿殍白骨,更为大吴万里疆土上,千千万万盼着天日清明的黎民。

尸鬼

阴云压野鬼火绿,古木号风啼夜乌。

荒坟裂土尸鬼出,白骨骷髅披腐襦。

磷光闪烁引魂路,幽泣凄迷绕墓湖。

月黑沙沉鬼行处,血花绽地腥气浮。

刘怀安的靴声刚隐入养心殿丹陛晨雾,萧桓便将那册浸着江南水汽的账册重重掼在御案。“啪”的脆响震翻鎏金烛台,烛火携火星滚过“魏进禄倒卖赈灾粮三万石”字迹,燎得纸角蜷曲如焦叶,黑烟呛得人眼酸落泪。他死死攥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账册糙边划破皮肤,殷红血珠渗出,恰好洇在“易子而食”四字上——那红浓得化不开,像江南水泽浮起的冤魂眼,直勾勾钉着他这位帝王。方才刘怀安伏地泣陈时,额头磕得青肿,渗血的伤口沾着草屑,粗布袍角磨出毛边,运河湿泥在衣料上结成硬块,那是三千里缇骑追杀的印记。这位江南秀才揣着血证从尸堆爬出,干粮全给了沿途灾民,自己啃树皮入京,此刻在偏殿里,怕连站直的力气都剩不下了。

“魏进忠!”萧桓齿缝间挤出三字,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你贪的是漕粮,是生民活命粮,是朕的江山根脉!”御案下白玉印再遭一脚,翻滚着撞在盘龙柱上,崩裂碎玉溅起,弹在张伴伴手背上。张伴伴跪伏在地,浑身发颤拢着账册,眼角余光扫过刘怀安磨毛的袍角,又飞快垂眼——他不敢看帝王此刻的脸,眼底红血丝比御案烛火更灼人,像要燃尽这满殿阴霾。

“再等?再等江南白骨能堆到承天门,北境将士要冻毙在城楼上!”萧桓猛地掀开御案暗格,潮湿霉味混着陈年铁锈味涌来,呛得他躬身咳了两声。“张伴伴,传禁军统领蒙傲即刻入宫,议‘宫城防卫’——走先帝留的密道,绕开理刑院眼线,半个人都不准惊动。”张伴伴刚膝行起身,又被厉声喝住:“若遇缇骑盘查,便说朕要核御膳房冬月米粮,谁敢拦,以‘惊扰圣驾’论处,先绑了再说!”

密道藏在御座后方,青砖上留着靖难之役的刀痕,最深一道足有指节宽,积着薄灰。当年谢渊蒙冤入狱,便是想借这密道入宫面圣,却被魏党眼线出卖,在出口遭缇骑乱箭截杀——尸身泡在护城河里三日,捞起时指缝仍攥着血书,字迹被水泡得模糊,却仍能辨出“忠”字轮廓。萧桓抬手抚过砖墙上的刀痕,指腹沾灰,冰凉触感让他想起谢渊最后一道奏疏,被魏进忠篡改为“通鞑靼反词”,用朱笔圈出公示在镇刑司前,引无知百姓唾骂。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怒火已沉作深潭,只剩斩钉截铁的决绝。

张伴伴钻进密道时,萧桓正对着墙上《寰宇图》出神。图上江南诸州被朱笔圈得密密麻麻,红点如凝血,最烈的应天府已被朱砂染透,像浸在血里的棉絮。他指尖抚过应天府——那是魏进忠发迹地,如今其侄魏进禄在那儿开了七座“私仓”,将掺着沙土的官粮以三倍价售卖,灾民买不起,便啃树皮、挖观音土,前几日已有流民饿毙在城门洞下,尸体被野狗拖走,留下一路暗红血痕。御案上摆着三份户部奏疏,全是尚书王汉臣所递,开篇皆言“国库空虚,请减江南赈灾款三成”,末尾却都缀着“请为魏公公增建生祠于应天,以彰其功”,墨字刺得人眼疼。

“荒唐!”萧桓将奏疏狠狠扫落在地,宣纸擦过金砖的声响在空旷大殿里回荡,格外刺耳。王汉臣这等庸才,靠献“夜明珠枕”讨魏进忠欢心,才坐上户部尚书之位,掌着全国赋税,心思却全用在逢迎上。前任户部尚书刘焕,只因不肯在克扣军粮文书上签字,便被罗织“贪墨”罪名流放岭南——听说他七岁幼子在途中冻毙,裹尸的破布还是押送差役可怜他,从自己身上撕下的。这些事,魏进忠全瞒着他,若不是刘怀安冒死入京,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江南“风调雨顺”,北境“军粮充足”。

密道入口传来甲叶轻响,萧桓立刻握住御座旁鎏金短刀——这是他登基三年养成的习惯,连御膳房厨子都是魏党眼线,不敢有半分松懈。蒙傲的身影从光影里走出,甲胄凝着演武场霜尘,霜尘在晨光里簌簌往下掉,腰间佩刀刀鞘磨得发亮,刀镡“北境”二字被陈年血渍浸成暗红。这位禁军统领是三朝老将,祖父随神武帝开国,父亲蒙毅因劾魏党被罢官,归家不足半年便“暴病而亡”,明眼人都知是魏进忠下的毒手。蒙傲握禁军兵权却素来低调,魏进忠几次拉拢,都被他以“武将不涉党争”婉拒,为此还被削去京营部分兵权。

“臣蒙傲,叩见陛下。”蒙傲单膝跪地,甲叶撞在金砖上,闷响如北境战鼓。他未行全礼,反倒微微抬头,目光与萧桓对视——从这位年轻帝王眼中,他看到了不同于往日的决绝,像北境雪地里即将出鞘的战刀,冷冽却坚定。萧桓快步上前扶他,将账册塞进其手,指尖点过“宣府卫军粮欠发五月”字迹:“蒙统领,你看看,这就是魏进忠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立下的‘功劳’。”

蒙傲指尖抚过账册,指节猛地攥紧,账册边缘被捏得发皱——他曾在宣府卫戍守三年,那些将士都是同吃同住的袍泽,最苦时众人分食一块冻硬的麦饼,如今想到他们冻得握不住刀,甚至已倒在城楼上,喉头就像堵着北境寒风,又疼又涩。“臣请命!”蒙傲猛地叩首,额头撞得金砖“咚”的一声,发颤的声音里裹着悲愤,“愿率禁军清君侧,斩魏贼及其党羽,以安天下,以慰袍泽忠魂!”

“不可。”萧桓连忙扶他,力道大得攥紧了他的胳膊,“你此刻动兵,便是‘宫变’,魏进忠反咬一口,说你意图谋反,缇骑与京营魏党亲信即刻会围堵禁军——朕要的不是一时痛快,是将魏党连根拔起,一个都跑不了。”

蒙傲抬头时,正撞见萧桓眼底血丝——这位帝王怕是又彻夜未眠。萧桓从暗格取出鎏金龙纹令牌,塞进蒙傲掌心,令牌龙纹棱角锋利,冰凉触感硌得掌心发疼,却比任何暖意都让人踏实:“第一,三日内,将你信得过的副将全安插在宫门、御膳房、司礼监。宫门缇骑暗哨,每半个时辰就往魏府递朕的动向,是他的‘眼睛’;御膳房王总管,上月给朕的参汤里加了凉性药材,若不是张伴伴试毒快,朕此刻已卧病在床,成了他砧板上的肉;司礼监刘太监,三次篡改朕的朱批,把‘严查漕粮’改成‘暂缓核查’,是扼住朕喉舌的手——这三处是魏进忠拴住朕的绳,必须换成自己人。”他加重语气,“持此令,遇缇骑拦阻、奸人抗命,可先斩后奏,朕给你担着。”

“第二,盯紧秦云。”萧桓直起身,抓起案头朱笔,重重圈住《京营布防图》西营驻地,朱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秦云”二字上,晕成刺目的红,“他身兼宣府卫总兵与京营将军,左手握边军,右手控京畿,是魏进忠插在军中立着的刀。去年岳谦在宣府卫战死,尸身抬回时,甲胄里还塞着半块冻硬的草根——就是秦云扣下三个月军粮,眼睁睁看着将士们把草根当口粮,最后连草根都挖不到,三万袍泽冻饿而死。”

蒙傲猛地抬头,眼眶泛红——他至今记得岳谦临终绝笔信,字迹被冻得发颤,字字都是“求粮”,那信最终没能送抵京城,被秦云截下,当着将士的面烧成灰烬,火星落在雪地上,瞬间就灭了。“如今他的缇骑正满城搜捕刘怀安,你派十名最精锐的亲兵,乔装成货郎,贴身护着刘怀安。”萧桓笔杆重重砸在地图上,发出闷响,“若他敢调动京营一兵一卒,立刻用禁军围堵西营——断了这只染血的手,魏进忠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第三,守住所有密道。”萧桓目光转向密道入口,青砖上谢渊当年被追杀的刀痕仍清晰,潮湿霉味混着淡铁锈味飘来,像在诉说久远冤屈,“这是先帝留的后手,藏着宫城最后的退路,也是魏党最想利用的缺口——谢公当年就是想从密道入宫,却被魏党眼线出卖,在出口被乱箭射穿喉咙,死的时候,眼睛还盯着皇宫方向,不肯闭上。”他指尖抚过砖痕,指腹沾灰,“魏进忠若狗急跳墙,定会派人从密道挟持东宫,用太子逼朕妥协。”

说到此处,他眼神骤然锐利:“守密道的人,必须是你父亲蒙毅的旧部——那些跟着他守过北境、吃过草根、流过血的老兵。他们对魏党恨之入骨,也绝不会背叛蒙家。”蒙傲心头一热,父亲的旧部他都认得:张满脸上的刀疤是护粮时被鞑靼人砍的,赵勇的左臂是为救岳谦被箭射穿后截的,这些人都是过命的交情,比禁军里任何一个人都可靠。“京营眼线像筛子一样密,唯有这些老兵,是魏进忠插不进手的。”萧桓声音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臣以蒙家世代忠名担保,密道在,东宫在,陛下在!”蒙傲“噗通”单膝跪地,甲叶撞得金砖闷响如鼓。萧桓又递过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信封画着小小稻花——这是陈御史与他的暗号。“里面是魏党在京营的眼线名单,你按名单悄悄清理,动作要隐蔽,别打草惊蛇。”蒙傲接过密信,指尖触到信封内侧硬痕,知是夹着物件。“陈御史在云南查魏党私盐案,已摸到魏进禄的把柄,魏进忠定会派人杀他。”萧桓声音沉下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最多十日,必须动手。”

蒙傲刚要起身,萧桓又将那半片黑稻壳塞进他手中——稻壳干瘪坚硬,边缘带着焦痕,是刘怀安从灾民锅里抢出来的,还沾着点锅灰。“若禁军将士有迟疑,就把这个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是江南灾民的口粮,是魏进忠贪墨的铁证。”蒙傲握紧稻壳,干瘪触感像根针,狠狠刺进心里。他转身走进密道,甲胄声响渐渐远去,密道入口的阴影,重归死寂。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蒙傲走到密道入口,又转身回来,迟疑片刻开口,“魏进忠近日常以‘送文玩’为名出入东宫,似有拉拢太子之意,臣担心……太子年幼,恐被其蒙蔽。”

萧桓嘴角勾起冷峭笑意,从御案抽屉抽出一封折叠整齐的密信,递到蒙傲面前。信封是太子萧燊的笔迹,清劲有力,丝毫不像十五岁少年所书:“魏贼赠羊脂玉璧,儿臣以‘初学赏玉’为名收下,已在玉匣夹层藏魏党安插东宫的暗线名录,共七人,皆是洒扫与侍读。”蒙傲展开密信,名录字迹工整,连每人的生辰籍贯都标注清楚,心中疑虑尽消——太子年少却不怯,懂得藏锋守拙,是大吴之幸。

“萧燊自有分寸。”萧桓声音沉定,目光越过殿宇,落在东宫方向,那里传来的《论语》诵读声格外清亮,“他五岁时,谢渊曾做他的太傅,谢公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宁死不做奸佞臣’。”他顿了顿,语气沉重,“朕与太子,与你,与陈御史,与天下忠良,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一次,要么魏进忠死,要么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江南水泽的白骨,愧对北境城楼的忠魂。”

蒙傲望着帝王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像极了当年镇守北境的谢渊。他突然想起北境雪夜,将士们围着篝火喊“守土护君”的模样——滚烫热血,冻硬铠甲,还有刻在骨子里的忠诚。他握紧掌心龙纹令牌,暗下决心,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护得这江山周全,护得这位帝王,护得大吴清明。

蒙傲告退时,萧桓独自站在御座前,拿起那本染血的账册,指尖抚过谢渊血书残痕,泪水终于忍不住砸在纸页上,晕开一片水渍。张伴伴悄无声息进来,捧着一杯温茶,却不敢上前惊扰。萧桓擦去泪水,将账册与“亲贤远佞”玉印一同锁进暗格。他知道,魏进忠很快会察觉——刘怀安入京的消息,瞒不了多久。但他不怕,蒙傲的禁军是刀,太子的东宫是网,陈御史的密探是线,刘怀安的血证是刃,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将魏党一网打尽。

窗外铜铃声近了又远,那是缇骑巡逻的声音,尖锐如刀,悬在所有人头顶。萧桓铺开宣纸,提起狼毫,饱蘸浓墨,写下“除奸”二字。笔锋如斩马刀劈过宣纸,力透纸背,墨痕边缘洇着烛泪,像凝血未干。烛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尊守护江山的石像,在黑暗中,默默积蓄着惊雷的力量。

蒙傲揣着那半片黑稻壳走出密道时,晨光刚漫过宫城琉璃瓦,在青砖地上投下碎金光影。他没回禁军大营,绕了三条僻静街巷,钻进东城巷尾的“福记粮铺”——这是父亲蒙毅当年安插的暗线据点,二十年来从未暴露。粮铺掌柜张满是北境老兵,脸上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是护粮时被鞑靼人砍的,笑起来时,刀疤扯着皮肉动,倒添了几分悍气。

粮铺后院地窖里,十余名蒙毅旧部已等候多时,每人腰间都别着刻“蒙”字的铜符——这是蒙家军的信物,比任何兵符都管用。断了左臂的赵勇坐在角落,残肢套着铁钩,是当年为救岳谦被鞑靼人箭射穿后截的;面色黝黑的李山握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刀鞘刻着“宣府卫”三字,是他战死兄长留下的。看到蒙傲进来,所有人都站起身,目光里满是敬重,没有半分迟疑。

“赵勇,你带三人今夜戌时换防御膳房。”蒙傲将龙纹令牌拍在案上,烛火映着令牌龙纹,光芒跳动,“魏进忠的远亲王总管贪杯,每日戌时必去后巷‘醉仙楼’喝两盅,你们以‘查宫禁安全’为由接管御膳房,只换人,不声张——后厨最里面的菜板下藏着他贪墨的账册,一并取来,那是扳倒他的铁证。”赵勇抱拳应下,铁钩撞在甲胄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比常人的抱拳更有分量。

“张满,你带两人扮作粮商,午时在西市‘悦来客栈’截秦云的眼线李三。”蒙傲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上面刻着“玄夜卫北司”的字样,“这是去年擒获的魏党密探身上搜的,若遇缇骑盘问,亮这个。记住,留活口,我要知道秦云与京营的联络暗号,还要知道魏党在京营的布防弱点。”

巳时,蒙傲回禁军大营时,营门已围了一群兵卒。参将李三挎着腰刀,正对着副将李达怒吼:“蒙统领不在,凭什么调我去守宫门?这是秦将军亲自吩咐的差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支使我?”李达性子耿直,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他虽知李三是秦云的人,却没有实权处置他。

蒙傲拨开人群,龙纹令牌在晨光中闪过冷冽的光:“本统领的将令,你敢不从?”李三回头见是蒙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却仍硬着头皮道:“这是秦将军的意思,卑职……”话没说完,就被蒙傲一拳砸在脸上,鼻血当场喷了出来。“宫城之内,只有陛下的旨意,只有禁军统领的将令,没有‘秦将军的意思’!”蒙傲揪着他的衣领,声音如北境寒风,“岳谦将军的血,还凝在宣府卫的城楼上,你忘了那些冻饿而死的袍泽?再敢推诿,军法处置!”

李三被打蒙了,额头渗着冷汗,不敢再犟,捂着鼻子转身带着亲信离去。蒙傲对李达使了个眼色,李达立刻领会,领着两名心腹悄悄跟了上去——他要盯着李三的一举一动,看他会不会给秦云报信。

辰时刚过,张满派来的信使便在营外候着,是个穿粗布短褂的少年,手里拎着一篮发霉的米。他见了蒙傲,悄悄递上一张沾着油渍的纸条,上面用米汤写着四个字:“鱼已入网”——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李三已被诱入圈套。蒙傲捏紧纸条,指尖微微发颤,他知道,这盘棋,终于开始收子了。

未时的西市格外喧闹,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买东西的百姓摩肩接踵。张满扮作的粮商刚将一麻袋“陈米”扛进悦来客栈,就见李三带着两名亲兵走进来,腰间的刀鞘擦得锃亮,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张满使了个眼色,两名扮成伙计的旧部立刻上前,脸上堆着笑:“李爷,您要的上房已经备好,小的这就

萧桓在养心殿阅魏党罪证——谢渊被诬通敌、周铁死谏枭首、周显冻毙街头,件件触目惊心。他将谢渊绝笔信贴身收好,那是除奸的动力。

鸡鸣三唱,天色将明未明,养心殿烛火已燃了整夜。司礼监太监蹑手蹑脚跪伏于丹陛,声音发颤:“启禀陛下,司礼监掌印魏进忠,于宫门外求见,言称有紧急公务需面陈。”萧桓正摩挲着谢渊的旧朝笏,闻言抬眸,眼底寒芒比御座龙纹更冷,他将朝笏重重按在御案,冷笑出声:“传他进来。”殿角铜钟恰好撞响,悠长钟声里,君臣间最后的博弈,终要启幕。

禁军刑讯室阴暗潮湿,铁链拖地的脆响混着霉味,呛得人胸口发闷。蒙傲立于李三面前,甲胄上的霜尘未褪,手中那半片黑稻壳在烛火下泛着焦光。他将稻壳重重拍在案上,糙硬的壳片弹起又落下,正砸在李三颤抖的手背上:“岳谦在宣府卫写的三封求粮血书,是不是你截下交给秦云的?”李三本还抵赖,瞥见那稻壳,又想起西市被擒时的凶险,心理防线骤然崩塌,瘫在刑架上嚎哭招供:“是!是卑职干的!秦将军每月初十亥时必赴魏府密谈,京营西营全是魏公公的人,江南粮仓的联络暗号……是‘稻花香’!”

李三的供词刚画押,墨迹未干,魏府的信使已捧着鎏金请柬候在营外。请柬烫金字迹流光,写着“特邀蒙统领赴府宴,共议京营协同防务”。蒙傲将供词折成细条,塞进甲胄内侧的暗袋——那里贴着心口,是最稳妥的地方。他转身对副将李达沉声吩咐:“我若三更未归,你立刻率禁军精锐围魏府,持此令牌去养心殿面圣,陛下自会颁下旨意。”李达接过龙纹令牌,重重点头,他知道,这趟魏府之行,是踏入了张开的罗网。

魏府宴会厅烛火如昼,数十支牛油烛将梁柱映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却压不住隐隐的肃杀。魏进忠身着蟒纹常服,亲自执酒壶为蒙傲斟酒,枯瘦的手指捏着白玉酒杯,指节泛白。他目光似不经意扫过蒙傲的甲胄,笑里藏刀:“蒙统领今日在西市擒获乱党,雷霆手段,老奴实在佩服。”“禁军戍卫宫城,擒奸除恶本是职责所在。”蒙傲双手捧杯却不饮,杯沿抵着唇,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座上的秦云,“方才李三已全盘招供,秦将军,你每月初十赴魏府密谈,所议何事?这份供词在此,你可愿对质?”秦云脸色骤变,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喉结滚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蒙傲刚离席,魏进忠便扯着秦云进了后堂,一脚踹翻炭盆,火星溅得满地都是。“废物!”他压低声音嘶吼,脸上的假笑荡然无存,“蒙傲换御膳房的人、擒李三,明摆着是冲我们来的!立刻派人去查李三招了什么,另外加派人手盯紧养心殿,萧桓那小子定在搞鬼!”秦云按捺不住怒火,抱拳请战:“公公,不如末将率京营将士,直接将蒙傲拿下!”魏进忠狠狠瞪他一眼:“无凭无据动禁军统领,是谋逆大罪!萧桓就等着我们先动手,好名正言顺除了我们!再敢鲁莽,先砍了你的头!”

蒙傲刚出魏府大门,萧桓的密信便由暗卫送到了手中。信上字迹潦草却有力,写着魏进忠方才入宫进谗的经过——他竟反咬刘怀安是“通敌乱党”,请求陛下下旨诛杀。萧桓当场掷出王总管的贪墨账册与江南灾民的血书,怒斥道:“刘怀安就在偏殿候着,你弟弟魏进禄克扣漕粮、私通鞑靼的罪证,全在这儿!还敢在朕面前颠倒黑白?”魏进忠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才得以脱身。

逃回魏府的魏进忠已是困兽犹斗,他连夜伪造“陛下遇刺、传位魏公公监国”的懿旨,加盖私刻的玉玺,派心腹传令玄夜卫:“烧东宫、夺西华门,就说蒙傲谋反弑君,诱他调兵平叛,届时趁机夺他的兵权!”子时刚过,东宫方向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缇骑沿街嘶吼“蒙傲谋反”,百姓哭嚎着四散奔逃,京中瞬间陷入大乱。

乱声中,萧桓的密旨及时送到蒙傲手中:“东宫有太子死守,无需挂心。速率禁军平叛,西华门叛将先斩后奏,魏进忠在城郊破庙亲自指挥,务必将其擒获!”蒙傲立刻披甲上马,禁军铁骑踏破夜色而来,马蹄声如惊雷滚过街巷。先头部队直扑西华门,叛将刚举着伪懿旨喊话,便被一箭射穿喉咙;主力部队则围向东宫,将士们用浸湿的棉被扑火,与叛军展开厮杀。城郊破庙内,秦云已持长枪抵住魏进忠的咽喉——他终究未忘岳谦的冤屈,更不愿做千古罪人。魏进忠眼露凶光,摸出火折子就要点燃庙内的火药,同归于尽。就在此时,蒙傲率军破门而入,甲叶碰撞声震得庙梁落灰:“魏进忠,你的玄夜卫全灭了,束手就擒吧!”魏进忠被按在地上,仍挣扎着嘶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擒获魏进忠的次日清晨,蒙傲揣着李三的供词与魏府搜出的伪懿旨,从密道潜入养心殿。萧桓的案头已摆着两封捷报:一封是陈御史在云南擒获魏进忠派去的刺客,另一封是太子萧燊亲手写下的,东宫七名魏党眼线已全部肃清。萧桓拿起供词,逐字看完,猛地拍案而起:“时机到了!”他目光如炬,对蒙傲下令,“明日早朝,当众揭破魏党的罪状,你率禁军守紧宫门,凡魏党余孽,一个都不准脱逃!”

镇刑司天牢深处,寒气刺骨。魏进忠穿着囚服,囚服上的血污已发黑,粗大的铁链将他拴在石壁上,一动便发出“哗啦”的声响。陈默与刘怀安并肩而立,将一叠账簿与谢渊的血书狠狠甩在他面前:“克扣江南漕粮三百万石、私通鞑靼泄露军情、罗织罪名诛杀忠良,这些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魏进忠眼珠乱转,嘶吼道:“这都是陛下授意我做的!我是奉命行事!”陈默冷笑一声,将一枚鎏金印玺掷在他面前——那是魏进忠私造的“九千岁”印玺,“私造印玺,僭越称王,也是陛下教你的?”魏进忠瞬间语塞,脸色惨白如纸。

萧桓亲赴天牢提审时,手中握着谢渊的旧朝笏,朝笏上还留着当年谢渊死谏时磕出的裂痕。“魏进忠,你刚入司礼监时,曾对朕说,只求安稳前程,绝无贪念。”萧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朕给过你三次机会:谢渊死时,朕让你查案,你却焚毁灭迹;江南灾起,朕让你督运粮草,你却中饱私囊;刘怀安入京,朕让你自查,你却欲除之而后快。是你自己选了绝路。”魏进忠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扑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额角磕得鲜血直流,一五一十供出所有罪状,连他藏在城郊庄园地下的金银窖洞,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片尾

魏进忠的供词一经公布,朝堂震动,百官哗然。萧桓当即下旨设立“肃奸司”,由陈默主掌查案,蒙傲率禁军辅助,专司清理魏党余孽。吏部尚书李嵩听闻罪证确凿,当夜便吞金自杀,其子仗着父势贪腐的罪证很快被查出,家产全部抄没充作军饷;户部尚书王汉臣因克扣北境军饷,被削去官职,流放三千里;其余魏党成员或主动投案,或被禁军擒获,短短三日,朝堂便清肃了大半。

朝议处置魏进忠时,秦云出列请奏,声音带着愧疚:“魏贼罪大恶极,当公开审判,明正典刑,以告慰忠良亡魂。”刘怀安则跪在丹陛之下,泪如雨下:“臣请陛下将其游街示众,再行斩首,让天下百姓都看清奸佞的下场!”萧桓沉吟片刻,拍板定论:“将魏进忠暂押天牢,三日后于午门公审,召京中百姓与文武百官一同旁听;待秋决之日,在西市斩首示众,首级传至九边,以儆效尤。”

天牢之内,魏进忠一夜白头,整日疯疯癫癫咒骂,时而哭求饶命,时而嘶吼着要报复。而宫门外,刘怀安捧着谢渊的平反文书,跪伏在养心殿外哭叩,声音嘶哑却坚定:“陛下圣明!忠良终得昭雪,百姓终见清明!”萧桓亲自走出殿外,扶起他,温声道:“这不是朕一人的功劳,是谢渊、是岳谦,是所有为国捐躯的忠良,是天下百姓的功劳。”此时宫门外已聚集了不少百姓,他们捧着粗茶、米饼,见萧桓出来,纷纷跪地高喊“陛下圣明”,声浪震得宫阙都在微微颤抖。

太子萧燊亲自将东宫眼线的处置名单呈给萧桓,字迹沉稳,条理清晰。萧桓接过名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期许:“今日你能藏锋守拙,肃清东宫奸佞,他日这江山,便要靠你守护了。”他转身面向宫外的百姓,高声承诺:“江南赈灾粮三日内必运抵各州,所有被魏党诬陷的忠良,一律平反昭雪;魏党贪墨的钱财,全部充作赈灾粮款与北境军饷!”话音刚落,百姓的欢呼声便震彻紫禁城,久久不散。

卷尾

夫国之兴也,在亲贤远佞;邦之固也,在恤民保疆。天德五年之祸,非魏进忠一人之恶,实乃权柄失衡、宦竖专权之弊。萧桓以孤帝之身藏锋蓄锐,借忠良之力破奸佞之网,诛恶而不株连,昭雪而不迟缓,纳谏而不刚愎,此其能安天下之故也。

谢渊临危而不改其节,蒙傲执义而不避其险,陈默触邪而不畏其威,刘怀安抱冤而不弃其志——诸贤之心汇为洪流,诸贤之力凝为利剑,方使倾覆之危转安,浑浊之政复清。然奸佞易除,贪念难绝;权欲易制,人心难防。后世君者若常念“易子而食”之痛、“忠肃赴死”之悲,以民为根,以贤为骨,则苍黎可安,江山可固。

史载:“天德之变,雷霆涤污,日月重光。”此非独帝王之功,实乃民心所向、忠良所聚也。盖天下之理,邪终不压正,权终不能代民,此亘古不易之道,亦为万世君者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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