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振国用冻僵的手指翻开考勤表时，墨水瓶里的冰碴正折射出1976年冬天的第一缕晨光。工宣队新发的表格比普通考勤册多出三栏：政治学习时长、自我批评次数、检举揭发记录。
\"齐振国，蒸汽机车维修组。\"他工整地写下名字，钢笔在\"修\"字最后一捺突然洇开——这管英雄钢笔是1953年朝鲜战场上的慰问品，吸墨胶囊里还残留着当年用急救绷带卷成的滤网。
\"老齐！\"车间主任老周猫着腰钻进门，棉帽耳扇上结着霜花，\"三号锅炉的探伤仪......\"他突然噤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掀开层层包裹，露出半本被撕得只剩封皮的《机车构造学》——正是齐振国主编的那本，扉页上林秀兰绣的铁路徽标还完好无损。
门外传来翻动纸张的哗啦声。工宣队小王夹着登记簿进来，袖章上的糨糊还没干透。\"齐工程师，\"他故意把\"工程师\"三个字念得像某种罪名，\"昨天下午的政治学习，您没做思想汇报。\"
齐振国望向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阳光正照在\"产\"字脱落的那一角——那里露出1949年贴的《安全操作规程》残迹。他慢慢从抽屉取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张车票大小的卡片，每张都记着蒸汽机车的故障数据。
\"我在整理技术资料。\"他抽出最上面那张，指间夹着的铅笔突然在\"气缸压力\"数据上打了个颤——这铅笔是用成昆线隧道爆破后的石墨棒改制的。
小王一把抓过铁皮盒，镀锌铁皮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跳了跳。\"这些苏修数字能比得上毛主席语录？\"他哗地抖落卡片，突然从盒底带出张发黄的照片：1964年成昆线通车典礼上，齐振国和苏联专家并肩站在机车前。
空气瞬间凝固。老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的手帕上沾着血丝——那是用废弃的信号旗改的，红布已经被洗得发白。窗外传来蒸汽机车的排气声，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是国际技术交流。\"齐振国弯腰去捡照片，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1958年抢修宝成线时落下的病根。他的指尖刚触到相纸，小王就一脚踩住照片，翻毛皮鞋正好碾过苏联专家微笑的脸。
老周突然举起搪瓷缸：\"王组长，您尝尝铁道兵特供的茉莉花茶！\"缸体上\"抗美援朝\"四个字随着他颤抖的手不断晃动，茶水溅在考勤表上，晕染了\"政治表现\"那一栏。
小王松开脚，照片上多了道横贯的裂痕。齐振国盯着那道裂痕，突然想起1948年淮海战役，他趴在铁轨上监听敌军列车时，怀表玻璃也是这样裂开的。他默默把照片塞回铁皮盒，盒底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里还躺着枚铜道钉。
\"下午三点批判会。\"小王在登记簿上划了个红星，\"别忘了带自我检查材料。\"他转身时碰倒了墨水瓶，蓝色液体在考勤表上漫延成一条微型长江——正是南京长江大桥在施工图纸上的标识方式。
等脚步声远去，老周从锅炉后面拖出个帆布包。掀开三层防油布，露出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探伤仪。\"德国货，\"他声音压得比蒸汽压力表还低，\"红卫兵抄家时老唐藏进煤堆的。\"
齐振国用螺丝刀轻轻拨动仪器的齿轮组，黄铜齿牙间突然掉出片卷烟纸。纸上用铅笔画的曲线图让他瞳孔骤缩——这是1962年他和齐卫国设计的轨道应力测试图，弟弟清秀的字迹还标注着\"西伯利亚寒流数据修正\"。
车间大门突然被撞开。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来，掀动了墙上挂着的《安全标兵》奖状——那是林秀兰用手术缝合线固定在墙上的。工宣队刘主任站在光晕里，臂章上的别针闪着冷光：\"齐振国，革委会要调阅你经手的所有技术档案。\"
档案室铁门打开的瞬间，齐振国闻到了熟悉的霉味——和1949年接收国民党铁路局时一模一样。刘主任的手电光柱扫过书架，惊起一群蛀虫，它们在光线下飞舞像当年朝鲜战场上的照明弹。
\"这些都要审查。\"刘主任踢了踢墙角那摞俄文资料，牛皮纸封面上的列宁像已经斑驳。齐振国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时迅速将一张卡片塞进档案柜夹层——那是用火车票改制的便签，记录着蒸汽机车在零下四十度的性能数据。
\"动作快点！\"刘主任用红宝书拍打着书架，震落的灰尘在斜阳里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幕。齐振国突然发现最底层的档案册被人动过，露出角上绣着红十字的布书签——林秀兰的标志。
他抽出一本1958年的《机车维修记录》，内页却夹着张体温记录单。翻到背面，竟是林秀兰用医用蓝墨水画的简笔图：一个蒸汽机车汽包结构的改良方案，图纸边缘还沾着碘酒痕迹。
\"这是什么？\"刘主任突然抢过记录单。齐振国的心跳像失控的气缸活塞，直到看见对方只是狐疑地盯着体温数据——那是林秀兰照顾铁道兵冻伤患者时留下的记录。
窗外传来汽笛声，是下午的知青专列要发车了。刘主任看了看手表，那是块崭新的上海牌，表链却挂着截锈迹斑斑的铁路道钉。\"明天继续！\"他匆匆锁门离去，钥匙串上毛像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齐振国数着脚步声远去，立刻跪下来撬开地板——这里藏着当年接收满铁时的密档夹层。他的手突然碰到个冰冷的金属物：那是齐卫国留学时带的计算尺，尺套上还留着贵州山洞里的潮湿气息。
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照在计算尺的游标上。齐振国发现刻度间卡着片微缩胶片，对着光亮一看，竟是弟弟研究的柴油机图纸，边角处用德文标注着\"注意中国北方温差\"。
远处传来蒸汽机车加煤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齐振国把胶片藏进铜道钉的空腔——这是母亲沈红英当年传递情报的方法。当他合上地板时，月光正好移过墙上的考勤表，在\"政治表现\"栏投下一道钢轨形状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