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将密信筒塞进信鸽爪间时,指腹擦过竹筒上的暗纹——那是沈璃用指甲刻下的“速”字,边缘还带着毛刺。
他望着信鸽振翅没入晨光,海风吹得他鬓角微乱,喉结动了动:“阿璃,这第一把火,我替你点起来了。”
京城西市“云来居”茶馆里,说书人正拍着醒木讲“薛仁贵征东”,突然窗棂一震,灰羽信鸽扑棱棱落上茶桌。
跑堂的刚要驱赶,却见鸽爪上缠着红绸,立刻变了脸色——这是南洋商盟的加急信符。
“客官您瞧!”跑堂捏着信笺奔到二楼雅间,“南洋传回的战报!”
茶客们本还端着茶盏闲聊,闻言“哗啦”围过来。
当先戴方巾的书生抢过信笺,念到“靖远军全军覆没于黑漩涡”时,声音陡然拔高,茶盏“当啷”砸在桌上:“朝廷二十艘楼船,就这么没了?”
“嘘——”邻座穿锦袍的富户慌忙捂住他嘴,目光扫过四周,“慎言!这等军机……”
“军机?”角落里突然有人冷笑,是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上个月太子还说‘南洋海匪不日可平’,如今连萧靖远都喂了鱼,这算哪门子军机?”
话音未落,整间茶馆炸了锅。
卖花担子的老妇把竹篮往地上一墩:“我家那口子跑海贸,上个月被官军扣了货,说什么‘剿匪需要’,合着是去送命的?”
“可不是!”卖胭脂的小娘子拍着桌子,“我表哥在水军当差,上月家书还说‘太子妃娘娘亲赐平安符’,如今连尸首都是喂鱼的命!”
议论声像滚水般漫出茶馆,顺着青石板路往宫城淌去。
东宫偏殿里,太子萧承璟正翻着账本,听见外间喧哗,眉峰一拧。
“殿下,”贴身太监小福子哈着腰进来,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信笺,“西市几家茶馆都在传……说靖远军覆没了。”
“啪!”
鎏金茶盏砸在地上,瓷片溅到小福子脚边。
萧承璟猛地站起来,腰间玉坠撞在桌角,“咔嚓”裂了道细纹。
他额角青筋直跳,攥着账本的指节泛白:“谁走漏的消息?谢无尘?沈璃?”
“奴才打听了,是南洋商盟的信鸽。”小福子缩着脖子,“那信上盖着谢记海商的火漆……”
“废物!”萧承璟抓起案上的密报摔过去,“不是说谢无尘被海盟旧部缠住了?不是说沈璃的魂体还不稳?”他踉跄着扶住椅背,喉间泛起腥甜——三个月前沈璃被折磨致死时,也是这样的腥甜,混着她眼里淬了毒的恨意。
“去!”他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暗红的刺青,“让暗卫封了所有茶馆,敢多嘴的……”他指尖划过案上的裁纸刀,“割了舌头。”
小福子刚要退下,殿外突然传来尖细的通报:“太子妃娘娘到——”
林晚卿掀帘进来时,正看见萧承璟捏着碎瓷片,指腹渗着血。
她裙摆一旋跪下去,攥住他手腕:“殿下这是作什么?”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那刺青的位置,和她藏在妆匣里的海图标记分毫不差。
“林卿,”萧承璟突然俯下身,温热的血滴在她鬓角,“你说沈璃那贱人死了三年,怎么阴魂还缠着我?”
林晚卿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却柔得能掐出水:“定是那些愚民受了妖人蛊惑。”她指尖轻轻抚过他手背,“臣妾这就去请国师,设坛驱邪。”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海洞。
沈璃盘坐在魂匣前,忽然指尖一颤。
绣帕上的凤凰金线突然发烫,像被人用红炭烙了一下。
她抬起眼,正看见林婉儿跪坐在对面,额间符文泛着幽蓝的光,整个人像浸在水里般微微发抖。
“沈姐姐!”林婉儿猛地睁眼,汗水顺着下巴砸在石地上,“京城方向有异动,有人在……在模仿凰音!”
沈璃瞳孔微缩。
前世她被剜去声带前,曾听见林晚卿的贴身嬷嬷念过几句怪腔怪调的咒语——和此刻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嗡鸣,竟有七分相似。
“是林晚卿。”她低声道,指尖按在魂匣上,“她偷学了凰族残卷,想用假凰音混淆视听。”
林婉儿攥紧发间的赤金羽饰,那是沈璃用凰骨碎片熔铸的:“那怎么办?”
“以真破假。”沈璃闭起眼,记忆里母亲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凰音是天地的回响,不是谁都能模仿的。”她张开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凤兮凤兮归故乡……”
魂匣的光陡然暴涨,金红交织的光带顺着她的发梢窜出,在洞顶凝成一只振翅的凤凰。
林婉儿望着那光,突然发现沈璃的身影不再透明——她的衣袂会被风掀起,发梢沾着石屑,连睫毛上的水珠都清晰可见。
“这是……”
“魂体稳固了。”沈璃的声音里有了温度,“因为我终于不是为了报复而战。”
金红光芒穿透洞顶,直上九霄。
皇宫养心殿内,皇帝正翻着户部呈上来的亏空账本,忽觉耳畔一热。
他揉了揉耳朵,正要喊小德子添茶,却听见一声清越的凤鸣——像玉笛,像编钟,又像千万人同时在耳边低吟。
“陛下!”小德子“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凤……凤音!”
殿外的太监宫女全跪成了一片。
皇帝扶着龙椅站起来,喉结动了动。
那声音里裹着细碎的呜咽,像女子的哭嚎,又像老者的怒骂。
他眯起眼仔细听,突然如遭雷击——
“沈璃冤死!”
“沈万三通敌是冤!”
“萧承璟勾结海匪!”
最后一句,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却又清冽得像雪山融水:“这一世,我要你们跪着死。”
龙椅上的明黄锦缎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皇帝望着殿外摇晃的龙旗,突然想起三日前太子呈上来的“南洋捷报”——那上面的“捷”字,墨迹比其他字重了三分,像是手抖着写的。
“传太子!”他突然拔高声音,震得案上的玉玺都跳了跳,“立刻传太子来见!”
小德子连滚带爬往外跑,却没看见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正攥着半块染血的绣帕——那是三年前抄沈府时,他在刑场捡到的,帕角绣着一只振翅的凤凰。
千里外,谢无尘站在“破浪号”甲板上,望着最后一只信鸽消失在云层里。
他摸出怀里的檀木匣,匣中躺着封伪造的密信,信尾盖着太子私印的火漆——那是他上个月在黑市花千金买来的。
“阿璃,”他对着风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匣上的刻纹,“第二把火,也该点了。”
太子东宫殿内的紫檀木案几上,那封染着海腥味的密信被摔得边角卷起。
萧承璟攥着信尾那枚朱红的火漆印,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那是他私印的模子,三个月前在西市醉春楼与人谈生意时,被灌了半坛女儿红后随手丢在妆奁里的。
\"李尚书!\"他猛地转身,玄色蟒纹朝服扫过满地茶盏碎片,\"你昨日还说'太子公忠体国',今日就敢把这等伪证呈到朕面前?\"
阶下站着的李邦彦正用袖子擦额角的汗,朝珠在他发颤的胸口撞出细碎声响。
他偷眼瞥见丹墀下陈侍郎正将密信往袖中塞,喉头动了动:\"殿下明鉴,这信上的海匪标记与上个月截获的敌船密文......\"他突然顿住,想起三日前太子让他在\"南洋捷报\"上共同署名时,那墨迹未干的\"捷\"字确实洇开了一片,像极了有人在发抖。
\"陈大人?\"萧承璟的声音突然放轻,指尖缓缓抚过腰间的玉牌——那是皇帝亲赐的\"监国\"信物,此刻边缘已被他抠出白痕,\"你跟着本宫十年,总该知道......\"
\"殿下!\"陈侍郎\"扑通\"跪下去,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臣昨日收到二十三家商户联名信,说南洋商盟要断了我们的茶马生意。
那信里还附了......附了凰音的抄本。\"他从袖中抖出半卷黄绢,\"臣让家中老夫人听过,她说像极了三十年前先皇后丧仪上的凤吟,那是......那是天示啊!\"
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小福子跌跌撞撞冲进来,冠子歪在耳边:\"殿......殿下,左都御史带着六科给事中跪在宫门外,说要'清君侧'!\"
萧承璟踉跄两步扶住龙纹柱,柱上的金漆蹭了满手。
他望着阶下跪成一片的朝臣,突然想起三日前沈璃在刑场断气前,也是这样的目光——那些平日对他山呼\"千岁\"的官员,此刻连头都不敢抬。
\"沈璃!\"他对着虚空嘶吼,唾沫星子溅在龙柱上,\"你算计得好!
用谢无尘的商盟封我海路,用林婉儿的凰音乱我朝纲,现在又......\"他抓起案上的密信撕成碎片,\"你以为这样就能......\"
\"殿下。\"林晚卿的声音从殿门传来,她扶着门框站得笔直,鬓边的珍珠簪子却在发抖,\"陛下召您去养心殿。\"
萧承璟的瞳孔骤缩。
他看见林晚卿手中攥着半块绣帕,帕角那只金线凤凰正泛着幽光——和三年前抄沈府时,皇帝在刑场捡到的那半块,纹路分毫不差。
千里外的海洞,沈璃指尖的绣绷\"当啷\"落地。
她望着洞顶那道穿透云层的金光,忽然笑了。
魂匣在她膝头轻颤,像在应和京城方向传来的喧嚣。
\"阿璃。\"林婉儿的声音从洞外飘进来,带着海风的咸湿,\"谢大哥说密信已经送到每个三品以上官员的案头了。\"
沈璃抬起手,阳光透过洞隙落在她腕间——那里还留着前世被锁链勒出的淡痕。
她轻轻抚摸那道印记,轻声道:\"婉儿,你说前世我总想着用刀剑戳穿他们的伪善,怎么就没想到,最锋利的刃,是人心?\"
林婉儿站在洞口,望着她被阳光镀成金色的侧影。
这个曾经在刑场上被拔去指甲的女子,此刻发间的凰骨钗流转着暖光,连睫毛都泛着金芒。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沈璃说的话:\"凰音不是诅咒,是让所有人听见真相的声音。\"
\"沈姐姐。\"林婉儿攥紧发间的赤金羽饰,\"刚才我用符文感应,京城的怨气淡了许多。\"她指着洞外翻涌的海浪,\"你看,连海水都在跟着凰音振动。\"
沈璃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深蓝的海面浮着细碎的金斑,像撒了一把星星。
她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凰骨碎片,想起重生那日在乱葬岗啃食她血肉的野狗,想起谢无尘在黑市为她搜集证据时被砍断的小拇指......
\"这一世,我要的不只是复仇。\"她转身看向林婉儿,眼里有星子在跳,\"我要让所有被践踏的声音都能被听见,让所有藏在阴影里的阴谋,都晒在太阳下。\"
海洞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无尘掀帘而入,墨色大氅沾着海水。
他望着沈璃清晰的影子——不再是半透明的虚影,连发梢的水珠都能映出他的眉眼,喉结动了动:\"阿璃,你......\"
\"魂体稳固了。\"沈璃捡起地上的绣绷,金线在她指尖流转如活物,\"因为我终于明白,恨只能烧尽一片废墟,而真相,能重建整个天地。\"
谢无尘从怀中摸出个檀木匣,匣面的刻纹与沈璃绣绷上的凤凰如出一辙。
他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半块染血的绣帕——和皇帝手中的那半块,正好拼成完整的凤凰。
\"这是我在黑市花三年时间找到的。\"他将帕子轻轻放在沈璃掌心,\"当年沈老爷被押往刑场时,挣扎着扯下了半块帕子。\"
沈璃的指尖在帕子上的血痕处停顿,那是父亲的指腹被磨破时留下的。
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被割去舌头前,父亲在刑场喊的最后一句话:\"阿璃,要活......\"
\"明日,\"她将帕子收进怀中,声音轻得像海风,\"皇帝会在养心殿召见三司官员。\"她抬头看向谢无尘,眼里有火在烧,\"而我们,要让他听见,比凰音更震耳欲聋的——\"
\"真相。\"谢无尘接道,嘴角扬起清冽的笑。
此时的京城,养心殿的蟠龙柱下,皇帝正将半块绣帕按在密信上。
帕角的凤凰与信尾的火漆印严丝合缝,像两片本就该相连的鳞甲。
他望着殿外跪成一片的言官,又看了看案头那卷黄绢——里面录着的凰音,正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沈万三通敌是冤\"。
\"传旨。\"他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着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即刻彻查太子通敌一案。\"
小德子捧着圣旨往外跑时,瞥见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正攥着那半块绣帕,指节发白。
而养心殿的飞檐上,一只灰羽信鸽扑棱棱飞过,爪间的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团未熄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