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的指尖在檀木柜的铜锁上停了片刻。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半透明的魂体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昨夜\"镇海号\"靠岸时锚链撞击港口的轰鸣还在耳际回响,此刻房中却静得能听见航海日志纸页间细沙簌簌滑落的声音——那是母亲当年随船记录时,海风卷进的南洋细沙。
她轻轻抽出最底下那本泛黄的古籍,封皮上\"沈氏海图志\"五个字是母亲的小楷,墨迹已有些晕染。
当古籍被移开,压在下面的密信终于显露真容。
信封边缘的褶皱像被海水反复浸泡过的贝壳,收信人处\"阿璃亲启\"四个字,让她魂体上的银斑突然灼痛起来。
\"母亲...\"她的声音轻得像海雾,指尖悬在信封口迟迟未动。
前世沈家倾覆时,老账房塞给她的半块玉佩还贴着心口,冰凉的玉质透过魂体渗进骨髓——那是当年母亲出海前交给账房的信物,说\"若沈家有难,持此去南洋寻虎符\"。
如今虎符随着\"镇海号\"归位,这封信里,该是母亲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密信展开的瞬间,海腥味裹着墨香扑面而来。
沈璃看清信中内容时,魂体上的银斑骤然凝聚成凤凰尾羽的纹路。
\"海盟三老,雷九娘、铁面张、云婆婆。
南洋商道半壁江山,原是他们与我共铸。\"她低声念着,尾音发颤,\"当年朝廷打压海商,我带着'镇海号'退避十二海沟,是三老散尽家财为我们断后...母亲写这些,是要我去寻他们。\"
\"若能唤醒他们,南洋便真正属于我们。\"她转身时,才发现谢无尘不知何时立在门边。
他素白的商服沾着夜露,腰间的南洋商会玉牌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这个为她守了三年账册、把每笔银钱都藏在鱼腹里避过搜查的男人,此刻眼底燃着她熟悉的火。
谢无尘垂眸看她手中的信,喉结动了动:\"我去东洲暗礁岛。
雷九娘最恨当年沈家退盟,我带祖印去。\"
沈璃望着他腰间那枚刻着\"沈\"字的青铜祖印——这是沈家掌船人信物,前世被太子派人熔了铸剑,此刻却在谢无尘手中泛着温凉的光。\"带着这个。\"她抬手,半块玉佩从心口飘出,\"老账房说,这是当年母亲留给南洋的另半块。\"
谢无尘接过玉佩时,指腹擦过她魂体,像触到一片将融的雪。
他抿紧唇,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信笺哗啦作响。
东洲暗礁岛的礁石在破晓前泛着青黑,像潜伏在海面的巨兽利齿。
谢无尘的船刚靠近,便有带倒刺的渔网\"唰\"地罩下来。
他握紧祖印,任渔网割破手背:\"我找雷九娘。\"
舱门\"吱呀\"打开,裹着猩红披风的老妇扶着门框现身。
她左眼蒙着皮制眼罩,右眼里的光比礁石还利:\"沈家的人?
当年沈夫人带着船跑了,留我们被朝廷抄了七次货栈——\"她突然顿住,视线落在谢无尘手中的玉佩上。
\"半块'海誓'。\"雷九娘的声音突然哑了,\"当年沈夫人走前,给我们三老各留了半块,说'若有日海商能直起腰,拿这个来见我'。\"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尖抚过玉佩上模糊的海浪纹,\"这上面...有血。\"
\"是沈姑娘的血。\"谢无尘扯了扯染血的衣袖,\"前世沈家被抄,她被押去刑场时,老账房把这半块塞进她手心。
她攥得太紧,指甲都嵌进肉里。\"他将玉佩轻轻放在礁石上,\"这是她用命换来的诚意。\"
雷九娘的眼罩突然滑落。
她右眼里爬满血丝,却在看见玉佩的瞬间,溢出一滴浑浊的泪:\"去后舱取酒。\"她对身后的人吼,又转头盯着谢无尘,\"告诉那丫头,雷九娘的炮船,二十年没擦过灰了。\"
同一时刻,沈璃的旧居里,林婉儿正攥着凰骨符文跪在地上。
她指尖渗着血,在青石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火凤凰——这是她第三次尝试激发符文,前两次烧了三根手指,此刻掌心的水泡破了,血珠滴在符文中,突然腾起金色的光。
\"阿姐!\"林婉儿惊呼。
一只金翅信鸟从光里扑棱着飞出,它喙中叼着枚暗青色玉简,尾羽扫过沈璃的魂体时,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海盟三老的藏身之处,都在这图里。\"
沈璃抬手接住玉简。
玉凉爽得惊人,表面刻着细密的水纹,对着月光一照,竟映出三枚红点——东洲暗礁岛、南溟珊瑚渊、西屿玄铁崖。
\"这或许就是开启海盟的关键!\"林婉儿爬起来,发梢还沾着青石板的碎末,\"阿姐你看,雷九娘的位置和谢无尘去的地方重合了!\"
沈璃望着她沾血的指尖,又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魂体不知何时变得淡了些,像被晨雾浸过的银纱。
她突然想起昨夜母亲虚影消散前说的话:\"去船尾看看,有人带着你要的东西来了。\"此刻\"镇海号\"的锚链还扎在港口淤泥里,沈怀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老水手特有的粗哑:\"备二十坛烧刀子,给雷九娘的炮船暖身!\"
\"该我做些什么了。\"沈璃轻声说。
她走向妆台,那里放着母亲遗留的凰骨——那是块血色玉骨,此刻正随着她的靠近发出嗡鸣。
林婉儿想拦,却见她魂体突然凝实,指尖按在凰骨上时,骨身腾起金红相间的火焰。
\"阿姐!\"林婉儿扑过来要拉她,却穿过她的魂体撞在妆台上。
沈璃的魂体开始泛起裂痕,像一片被浪拍碎的贝壳,但她的目光始终锁在玉简上的三枚红点。
\"海盟三老...\"她的声音混着凰骨的嗡鸣,\"该醒了。\"
窗外,\"沈\"字旗上的凰羽纹路突然泛起红光。
晨雾里传来悠远的号角声,像是某种沉睡多年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睛。
林婉儿的指尖刚触到血契令,便被那股灼烫惊得一颤。
血玉般的玉简在她掌心发烫,像是要把沈璃残余的魂力都烙进她骨血里。
沈璃倚在雕花床头,半透明的魂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发间银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倒比她的轮廓更清晰几分。
\"阿姐...\"林婉儿喉间发紧,攥紧玉简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看见沈璃睫毛颤了颤,唇角那抹浅淡的笑还未褪尽,魂体却已像被风吹散的星屑,簌簌往床榻里沉。
\"去...海边。\"沈璃的声音轻得像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谢无尘的船靠岸,你就站在最显眼的礁石上。\"她的指尖虚虚点了点林婉儿心口,\"把血契令举过头顶,让海风吹过每一道纹路。\"
林婉儿重重应了声,转身时撞翻了妆台上的茶盏。
青瓷碎片落在地上发出脆响,她却顾不上捡,只把玉简贴身藏进衣襟——那里还留着方才画符时的血渍,此刻正与玉简上的血纹相触,烫得她眼眶发酸。
同一时刻,南洋港外的海面上,谢无尘正攥着船桨,任咸湿的海风灌进领口。
朝廷新派的水师战船像黑色的巨兽横在航道中央,灯笼的红光映得浪尖泛着血晕。
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沈氏祖印,又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另一块玉简——这是方才雷九娘塞给他的,说是\"炮船的火引\"。
\"停船!\"水师的号角声炸响,船头的士兵举着火把,铁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报上名号!\"
谢无尘松开船桨,任小船随波漂了两步。
他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商服,抬头时眼神清冽如刃:\"南洋商会谢无尘,奉太子令来与水师提督商洽海贸税银。\"他从袖中摸出块雕着螭纹的腰牌——这是前日太子身边大伴私下塞给他的,说是\"免死金牌\"。
火把的光映在腰牌上,士兵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转身冲舱内喊了声,不多时,提督府的灯笼便在主舰甲板上亮起。
谢无尘踩着晃荡的舷梯登船时,掌心已沁出薄汗——腰牌是真的,可太子是否真的给过他这个,只有天知道。
但他知道,林婉儿还在等那块能唤醒海盟的玉简,而沈璃的魂体,怕是等不了第二夜了。
林婉儿跑到海边时,潮声正裹着腥味扑面而来。
她站在最高的礁石上,咸涩的浪花溅上裙角,却不及她掌心的玉简烫人。
远处传来船桨划水的声响,她踮脚望去,看见谢无尘的小船正从水师战舰的阴影里钻出来,船尾还拖着条若有若无的银线——那是雷九娘给的\"海誓\"玉佩,此刻正随着船行在水面划出磷光。
\"婉儿!\"谢无尘的声音混着浪响传来。
他抛来个油布包裹,林婉儿接住时,指尖触到了包裹里硬物的轮廓——正是沈璃要的那枚刻着三老位置的玉简。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将两枚玉简并排举过头顶。
血契令的红光与海盟玉简的青光在夜空下交织,像两簇缠绕的火焰。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能听见礁石下海浪的轰鸣突然变了调子——那是海水在沸腾,是沉睡二十年的战舰在苏醒。
\"轰——\"
第一声闷响从海底传来时,林婉儿的手剧烈颤抖。
她看见海平线上腾起白色的浪柱,三艘覆满藤壶的战舰正从深水区缓缓升起。
船帆虽已腐烂,可船舷上\"海盟\"二字的刻痕仍清晰可见;炮口结着锈,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是雷九娘的'破浪号'!\"有人在岸边惊呼。
林婉儿转头,看见几个老水手跪在沙滩上,脸上的泪混着海水往下淌,\"当年被朝廷击沉的三艘宝船...原来她们一直沉在这里,等海盟的人来唤醒!\"
沈璃的魂体沉到床榻深处时,最后一丝意识还凝在窗外的海面上。
她能\"看\"见那三艘战舰劈开海浪的模样,能\"听\"见老水手们哭嚎着喊\"海盟不死\"的声音。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海盟是海商的骨头,断了可以埋进海底,但只要有人记得,就能再站起来。\"
她的嘴角终于彻底扬起。
魂体在彻底休眠前,最后触到的是床榻上母亲遗留的绣帕——那上面绣着的火凤凰,此刻正随着她的魂力轻轻颤动,像是要振翅而起。
而在千里之外的海平线上,朝廷水师的灯笼已连成一片红光。
谢无尘站在\"破浪号\"的甲板上,望着那片逼近的火光,指尖轻轻抚过船舷上的刻痕。
雷九娘的声音从舱内传来,带着炮膛擦净后的清响:\"小谢,你说要引敌深入?\"
谢无尘转头,看见雷九娘正往炮口里填火药,她眼罩下的那只眼睛亮得惊人。
他摸出沈氏祖印,放在船舵上:\"沈姑娘说,要让他们知道,海商的血,从来不是用来流的。\"
海风卷起他的衣摆,将这句话送向渐亮的天际。
而在更远处的海雾里,三艘\"海盟\"战舰的影子正与初升的太阳重叠,像三把即将出鞘的剑,只等那声\"开炮\"的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