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商会秘密据点的地窖里,烛火在青铜灯树间摇晃,将谢无尘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像株盘根错节的老树。
他解下外袍搭在木椅上,露出里衣中鼓起的檀木匣——沈璃的魂体正安静蛰伏其中。
\"阿尘哥,要喝参汤吗?\"林婉儿从地窖角落的食盒里捧出青瓷碗,发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我按你说的,在灶房守了半时辰,火候刚好。\"
谢无尘接过碗时,指节擦过她冻得发红的指尖。
这丫头自北境来,总学不会南洋的潮湿阴冷,他垂眸抿了口汤,暖意顺着喉管淌进胃里,才开口道:\"去把案上那叠密信取来。\"
林婉儿应了声,转身时发梢扫过魂匣。
沈璃的虚影在匣中抬了抬眼,能看见少女裙角沾着的星点泥渍——是方才她蹲在檐下帮车夫喂马时蹭的。
这孩子总把赤诚写在脸上,倒像面镜子,照得沈璃前世的自己有些模糊。
\"西疆分舵传回的信。\"谢无尘展开第一张密报,烛火映得他眉骨发亮,\"伪诏已通过茶商、丝绸商、马帮三条路送出去,其中茶商那条特意绕了趟敦煌驿,被天罗会的眼线截了。\"
匣中传来极轻的笑声,像春蚕食叶:\"他们等这凰主遗诏等了二十年,哪里忍得住?\"沈璃的虚影倚着匣壁,指尖虚虚划过谢无尘掌纹,\"你猜,他们会派几拨人?\"
\"三拨。\"谢无尘将第二张密报推到烛火前,墨迹未干的字迹在光影里忽明忽暗,\"暗卫今早截了西疆飞鸽,天罗会分坛主的手谕,说要'活要遗诏,死要秘辛'。\"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密报边缘,\"我让阿九带了五个死士伪装成他们的人,混进第三拨。\"
林婉儿正捧着古籍翻到新页,听见\"凰主遗诏\"四个字,突然\"呀\"了一声。
她的指尖停在某行朱批上,泛黄的纸页被压出浅浅褶皱:\"阿姐你看!
这里说凰族曾在西疆断龙谷设藏宝地,里面有......\"她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逆转血脉的秘术。\"
沈璃的虚影凑到匣盖缝隙前,能看见林婉儿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这丫头读得太入神,连谢无尘走过来都没察觉。\"逆转血脉?\"谢无尘俯身看那行字,指尖点在\"断龙谷\"三个字上,\"凰族血脉天生招雷,这秘术若真存在......\"
\"他们会信的。\"沈璃的虚影轻笑,眼尾泪痣泛起幽光,\"天罗会要的是能操控皇室的筹码,林晚卿要的是压过太子的资本,连当今圣上......\"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都在找凰族灭族那晚被烧了一半的族谱。
人性最是贪心,越是碰不得的东西,越要抢得头破血流。\"
谢无尘突然直起身子,地窖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他将古籍合上推给林婉儿,后者立刻会意,抱着书缩到墙角的木箱后,只露出半张被烛火映亮的脸。
\"主子。\"暗卫阿九掀帘进来,脸上还沾着血渍,\"第三拨密探在青石崖遇袭了。\"他解下腰间染血的布包,\"这是从活口身上搜的,天罗玉牌。\"
沈璃的虚影在匣中绷紧了肩。
她能听见阿九的呼吸声里带着铁锈味——是方才打斗时受了伤。\"遇袭的是谁?\"谢无尘捏起玉牌,\"天罗会自己人?\"
\"不是。\"阿九扯下染血的布巾,露出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是穿黑甲的人,刀上淬了毒。
我们伪装的兄弟死了两个,我背着重伤的周七跑回来......\"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青砖上,\"那活口说......天罗会要借凰族遗力重立新帝,他们早和......\"
\"够了。\"谢无尘截断他的话,抽下自己的腰带缠住阿九的伤口,\"先治伤。\"他转身看向魂匣,目光沉得像深夜的海,\"沈璃,他们比我们想得更深。\"
匣中静默片刻,沈璃的虚影突然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前世刑场上的血腥味,又混着重生时的寒梅香:\"那就让他们再深些。
阿尘,把断龙谷的消息混在第三批伪诏里,让所有打听凰族的人都听见。\"
林婉儿从木箱后探出脑袋,手里的古籍还摊着:\"姐姐,断龙谷真的有藏宝地吗?\"
谢无尘替阿九上完药,抬头时正看见林婉儿眼底跳动的光。
那光像极了他第一次见沈璃时,她站在绣坊里,指尖挑着金线说\"这朵牡丹要绣出血色\"的模样。
他伸手揉了揉林婉儿发顶,银铃叮当作响:\"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们信了。\"沈璃的虚影在匣中闭起眼,能听见窗外起风了,带着南洋特有的咸湿味,\"林婉儿,明日你跟阿九去西疆。\"
林婉儿猛地站起身,古籍\"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去捡书时,发间银铃撞出清脆的响:\"我?
我能做什么?\"
\"你是双生凰主之一。\"沈璃的虚影轻声说,\"他们要找的钥匙,该自己走上门去。\"
谢无尘弯腰拾起古籍,瞥见最后一页夹着的绢画——断龙谷的地形图,谷口画着株被雷劈断的老松。
他将绢画抽出来,借着烛火看清松树下的小字:\"凰阵残引,见血方开。\"
\"明早卯时出发。\"他把绢画塞进林婉儿手里,\"带三箱西域香料做掩饰,断龙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璃的魂匣,\"该有人去看看了。\"
地窖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梁上的老鼠窜过房梁。
林婉儿捏紧绢画,能感觉到画中松枝的纹路硌着掌心。
她望向魂匣,那里沈璃的虚影已沉入黑暗,只余泪痣的幽光像颗未灭的星。
\"阿姐。\"她轻声唤了句,声音裹在夜风里,\"断龙谷的风,会很冷吗?\"
没有人回答。
但林婉儿知道,当她踩着晨露踏上西疆的土地时,等待她的不仅是传说中的藏宝地,还有——
沈璃的虚影在匣中睁开眼,望着地窖穹顶透下的一线天光。
那里有片云正缓缓移动,像极了前世刑场上,那匹踏过她血衣的黑马。
\"该醒了。\"她对自己说,眼尾泪痣的幽光骤然亮起,\"这一局,才刚开始。\"
林婉儿的马车碾过西疆的碎石子路时,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紧攥绢画的手。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绢画上断龙谷的老松纹路正硌着掌心——那是谢无尘昨夜塞进她手里的,说\"该有人去看看了\"。
谷口的风比北境更烈,裹着沙粒打在她脸上。
林婉儿跳下车,车夫正解开拉车的骆驼,粗声提醒:\"小娘子,这谷里邪性,日头偏西前得出来。\"她应了一声,却将三箱西域香料往背上一驮,腰际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惊飞了石缝里的野雀。
断龙谷的石壁呈暗红,像被血浸过千年。
林婉儿沿着绢画标记的路径往里走,靴底踢到块碎陶片,捡起来时发现上面刻着歪扭的凰纹——和她额间那道沉睡的印记如出一辙。
心跳突然加快,她伸手按在左侧石壁上,掌心触到的不是冰冷的石,而是某种温热的、脉动的东西。
\"嗡——\"
符文从她指尖下亮起,青金色的光顺着石壁蜿蜒而上,像活过来的蛇。
林婉儿后退半步,额角突然刺痛,镜子里见过的凰纹正从皮肤下浮现,烫得她眼眶发红。
幻象来得毫无征兆:血池翻涌着黑红色的沫,白发长老跪在池边,胸口插着淬毒的短刃,每滴鲜血落下都在池中激起\"咚\"的闷响。
\"以凰族血脉为引,锁断龙脉......\"长老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双生为钥,一死一存,后世子孙,永为牲......\"
林婉儿踉跄着撞在石壁上,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
她终于明白沈璃说的\"钥匙\"是什么——不是引路的人,是点燃祭品的火。
风卷起她的裙角,露出脚边半埋的骨殖,指骨还保持着向前抓的姿势,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想触碰谷心。
\"婉儿!\"
远处传来谢无尘的声音。
林婉儿抹了把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谷心。
谢无尘立在崖边,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侧堆着用油布盖好的陶罐——是火油。
他手里攥着引火折子,见她过来,目光扫过她额间未褪的凰纹:\"记住,等天罗会的人进谷,你就往东南侧跑。\"
\"他们来了。\"林婉儿突然转头。
谷口扬起尘土,二十多个黑衣人影从尘雾里钻出来,腰间挂着的天罗玉牌撞出清脆的响。
为首者戴着青铜鬼面,声音像砂纸摩擦:\"小娘子,借问断龙谷藏宝地——\"
谢无尘的引火折子\"噌\"地窜起火苗。
第一罐火油在鬼面人身后炸开时,林婉儿正按照谢无尘教的,往东南侧的窄巷跑。
她能听见身后的惨叫,天罗会的人举着火把互相劈砍,鬼面被劈落的瞬间,她看见那人左眼下方有块青斑——和阿九描述的第三拨密探特征分毫不差。
\"是毒雾!\"有人吼了一嗓子。
林婉儿躲进石缝,看见谢无尘站在崖顶,手里的弓箭连珠射出。
每支箭都精准扎进天罗会成员的关节,不是要他们命,是要他们动不了。
火油燃烧的气味呛得她咳嗽,鬼面人突然扑过来,指甲掐进她手腕:\"说!
藏宝地在哪——\"
\"在你背后。\"林婉儿咬着牙笑,趁他分神时用额头撞向他面门。
鬼面人踉跄后退,额角撞在石壁上。
林婉儿这才看清,他背后的岩壁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青金色符文,正随着她的动作明灭。
幻象再次涌来:血池里的长老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嘴唇开合——\"醒......\"
\"都给我停手!\"
一声断喝震得石壁落沙。
林婉儿顺着声音望去,谷口不知何时立着个灰衣老者,腰间悬着块半旧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她不认识的古字。
天罗会的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举着刀的手簌簌发抖,鬼面人突然跪在地上,额头磕得石屑飞溅:\"守......守墓大人......\"
谢无尘的箭在离老者三寸处停住。
他站在崖顶,目光扫过老者腰间的令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剑柄——这令牌的纹路,和沈璃魂匣上的暗纹有七分相似。
林婉儿的额头又开始发烫。
她望着老者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天罗会的贪婪,只有某种沉淀了百年的平静,像北境雪山上的深潭。
老者朝她走来,每一步都踩在血池幻象里长老的血滴上,开口时声音像松枝在火里噼啪:\"小凤凰,你终于来了。\"
\"阿姐!\"林婉儿下意识唤了一声,却想起沈璃还在南洋的魂匣里。
灰衣老者的手停在离她额头三寸处,突然顿住。
他转头看向谷口方向,眼神骤冷:\"他们追来了。\"话音未落,他已将腰间令牌塞进林婉儿手里,动作快得像道影子,\"拿好这个,交给该交的人。\"
林婉儿攥紧令牌,触感冰凉,上面的刻痕硌着掌心——是\"长信宫\"三个字。
谢无尘的烽火在此时燃到最盛,火光映得老者的灰衣泛红。
他最后看了林婉儿一眼,转身跃入谷中密道,只留一句飘散在风里的话:\"告诉沈姑娘,该醒的......不止她一个。\"
天罗会的残党追进谷时,林婉儿正蹲在谢无尘脚边,把令牌递给他看。
谢无尘接过时,指腹擦过\"长信宫\"的刻痕,突然想起沈璃说过的话——\"人性最是贪心,越是碰不得的东西,越要抢得头破血流\"。
可此刻他望着令牌,心里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或许这世间,还有人在等一个不那么贪心的答案。
夜风卷着沙粒扑进谷口,林婉儿的银铃又响了。
她望着谷心仍在燃烧的火油,想起幻象里长老的话,又想起沈璃说\"这一局才刚开始\"。
掌心的令牌还带着老者的温度,她轻声问谢无尘:\"阿尘哥,长信宫......是什么地方?\"
谢无尘没有回答。
他望着谷外渐起的暮色,把令牌收进怀中。
远处传来驼铃声,是车夫在催他们返程。
他伸手揉了揉林婉儿发顶,银铃叮当作响,像在应和谷中未熄的火光——那里面,沈璃的魂体正在匣中震颤,泪痣的幽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该醒了。\"沈璃的声音裹在风里,飘向西疆的方向,\"原来,我等的人......也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