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的更漏又滴了半盏茶的时间,沈璃望着自己泛着淡金的半透明指尖,忽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自嘲,像春雪落在旧瓦上,明明清冷,却化得极慢:“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这副模样。”前世她总爱穿素色绣鞋踩过青石板,指尖沾着绣线的温度;后来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时,指甲缝里全是血痂——可此刻这双手,连血痂都没有,轻得像要被风卷走。
谢无尘的呼吸在喉间顿了顿。
他转身时玄色外袍扫过案角,带得半枚凰羽轻响,那是他方才取铜镜时碰的。
铜镜是从密室暗格里拿的,包着的锦帕还带着霉味——他早该想到,她需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阿璃。”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像怕惊散了那团光。
铜镜递到她跟前时,他的指节微微发颤,“你看。”
沈璃的意识凑近镜面。
淡金色的光晕里,她看见自己的眉眼比记忆中更清晰些,眼尾那颗朱砂痣却淡得几乎要看不见——那是母亲临终前用胭脂点的,说“我家璃儿生得像小凤凰,这痣是凤羽尖上的血”。
此刻镜中人对着她笑,笑容里却多了几分前世没有的冷硬,像淬了冰的刀刃。
“这不是终点。”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镜面,光晕与铜镜相撞,溅起细碎的金点,“只是中场休息。”
谢无尘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日前在皇陵地宫,她被封印的意识碎片里闪过的画面:血色祭坛上,穿玄衣的女帝将凰血分成两半,一半融进山河,一半封入魂匣。
当时他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肉身,听见她在昏迷中呢喃“双生”“共鸣”,原以为是胡话,此刻却突然有了头绪。
“皇陵幻象里的女帝。”沈璃的意识突然凝实了些,她转身看向案上那半枚凰羽,金液渗过的裂痕里,淡光正顺着纹路游走,“她分裂血脉时留了道印记,叫‘双凰共鸣’。”她指尖虚点在裂痕中央,“只有当两个凰主同时感知彼此,才能彻底解开封印。”
谢无尘的手在袖中攥紧。
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北境急报,边陲小镇连续三夜有赤焰烧天,当地百姓说是“火凤凰显灵”——原以为是山匪纵火,此刻听她这话,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这意味着……”沈璃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被自己的推论惊到,“她在等我。”
谢无尘没接话。
他转身走向密室另一侧的檀木架,指尖快速划过一排贴着“北境”封条的竹筒。
烛火在他身后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沈璃脚边,像道守护的墙。
最后他抽出最底下那管,竹封“咔”地裂开时,他额角已经沁出细汗。
“三日前,青崖镇。”他展开泛黄的纸页,字迹是他亲手写的密报,“有个女子在破庙苏醒,不记得从前事,却能徒手点燃柴堆。”他抬眼看向沈璃,“更奇的是,她额间有淡金图腾,像……”
“像凰族的火焰纹。”沈璃替他说完。
她的意识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那缕光几乎要散作星尘,却又被某种力量强行拽住。
她望着谢无尘手中的密报,眼底翻涌着前世刑场上的血,和今生要撕碎的谎言——原来林晚卿总说“天命所归”的太子妃命格,不过是她偷了凰族血脉的残章;原来太子勾结的“北境异邦”,早就在养着另一只凤凰。
“找到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
谢无尘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
他的手掌穿过她的意识,带起一片金芒,可那温度却真真切切——是他颈间那道新伤的热度,是他这三个月来没合过眼的疲惫,是他在她意识碎片里找了七十三个日夜的执念。
“阿璃。”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肩”上的光,“你现在只是魂体。”
沈璃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突然笑了。
那笑里有前世沈家满门抄斩时她没掉的泪,有重生后在暗巷里啃冷饼时咽下去的血,还有此刻要撕碎所有阴谋的狠劲。
她伸手,虚虚覆住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他们的指尖在金芒里交叠,像两簇要烧穿黑夜的火。
“所以更要去。”她说,“等她彻底苏醒,就晚了。”
窗外传来更夫敲第四遍梆子的声音。
沈璃的意识开始变淡,像被晨雾慢慢吞掉的星子。
谢无尘望着她逐渐模糊的眉眼,突然想起她重生那天,他在乱葬岗找到浑身是血的她时,她也是这样望着他,说:“谢先生,帮我。”
而这一次,她说的是:“帮我找到她。”
密室里,半枚凰羽的裂痕中,淡光终于连成完整的凤凰形状。
谢无尘的指尖还停留在沈璃方才消散的肩侧,掌心残留的金芒像被揉碎的星子,沾得他玄色衣袖上一片斑驳。
密室烛火突然“噼啪”炸响,他这才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自她重生以来,他见过她挥鞭抽碎太子妃的琉璃盏,见过她在商会上舌战群儒,却从未见过她以这样透明的光团模样,说要涉险北境。
“阿璃。”他追上她飘向密室门口的意识,玄色大氅被风卷起半幅,“你现在连块玉牌都握不住。北境风大,魂体稍有不慎就会被吹散。”
沈璃的光团在门框处顿住。
她望着谢无尘发梢沾着的烛灰,突然想起前世他第一次来沈家当账房先生时,也是这样一副清俊模样,只是那时他眼里只有算盘珠子,哪像现在,眼底全是她的影子。
“正因为危险,才不能让你去。”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他耳垂上的雪,“天罗卫的暗桩我比你熟,他们要的是凰主血脉,你若被抓……”
话未说完,谢无尘已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是方才在炭盆边暖过的温度,可指腹却磨出薄茧——那是替她誊写三百份商盟契约时留下的。
“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他喉结滚动,“当年在乱葬岗,你浑身是血却还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我……”
“那是我欠你的。”沈璃的光团突然凝实几分,金芒里浮起前世刑场的画面:谢无尘为救她被太子暗卫刺穿的右肩,血浸透了半幅素衫。
她“反握”住他的手,金芒与体温在掌心交融,“这一世,我要你好好活着。”
她指尖轻旋,案上那半枚凰羽突然“嗡”地震颤。
裂痕中渗出的金液滴落在魂匣上,像活物般沿着匣身纹路游走。
谢无尘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将另一块更小的凰羽碎片藏在袖中——那是三日前从皇陵女帝玉棺里拓下的,当时他还以为她只是想研究血脉封印。
“凰羽能稳固魂体。”沈璃望着魂匣表面逐渐凝结的金纹,眼底闪过前世翻遍古籍的记忆,“女帝留下的手记里说,双凰共鸣时,血脉会互相牵引。我离她越近,魂体就越稳。”
谢无尘盯着她发顶若隐若现的凤凰虚影,突然松开手后退半步。
他从怀中摸出枚刻着南洋商会标记的青铜令,指腹重重按过令上的“护”字:“沿途三十个暗桩,我已传信让他们以命护你。”
沈璃的光团晃了晃,像是要触他的眉,最终却停在离他鼻尖三寸的地方:“谢先生,你总说我是凤凰。可凤凰要涅盘,总得有人添把柴。”
北境的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瓷片。
沈璃的魂体缩在马车帘后,望着车外蜿蜒的商队。
谢无尘骑在青骓马上,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剑柄上——那是把削铁如泥的乌鞘剑,剑鞘上缠着她重生后送他的红绳。
“前面的商队借个火!”
粗哑的男声突然炸响。
谢无尘勒住马,青骓马前蹄扬起,带起一片沙尘。
沈璃的光团被风卷得歪了歪,却在触到车帘的刹那稳住——魂匣里的凰羽碎片正发烫,像在提醒她什么。
三匹枣红马从斜刺里窜出。
为首的汉子裹着狼皮大氅,鹰钩鼻下留着络腮胡,目光扫过谢无尘腰间的商会令时,瞳孔微微收缩:“这位爷面生得很,是去青崖镇采买皮毛?”
谢无尘翻身下马,手虚按在对方马颈上,指尖用了三分力——马吃痛嘶鸣,汉子的腰立刻松了半寸。
“南洋商会新收的北境线。”他扯出三分笑,“倒是这位兄弟,袖口的云纹针脚像极了京都‘天罗绣坊’的手艺。”
沈璃的光团“唰”地凑近。
汉子抬手摸胡须时,袖口翻起半寸,暗青色绣纹里果然藏着极小的“罗”字——那是太子暗卫的标记,用特殊金线绣的,离近了看才像团乱麻,离远了却能连成“天罗”二字。
“天罗绣坊的料子耐穿。”汉子干笑两声,目光突然扫过马车,“车上可带了火折子?我家老伙计犯了寒病,得煮碗姜汤。”
谢无尘转身掀开车帘,沈璃的光团立刻隐入阴影。
他摸出个鎏金火折子抛过去,指节却在触到对方手掌时微微发紧——那汉子掌心有箭茧,是常年拉硬弓的人才有的。
“青崖镇的客栈破得很。”汉子接过火折子,拇指摩挲着表面的云纹,“要是不嫌弃,我等可与各位同行。这北境道上,狼比人狠。”
谢无尘望着对方身后二十余辆蒙着油布的马车,油布下隐约露出铁箱棱角——那不是装皮毛的,倒像装兵器的。
他弯腰拍了拍青骓马的脖子,笑声里添了两分真诚:“那就有劳兄弟了。”
篝火在帐篷外噼啪作响。
沈璃的光团悬在谢无尘头顶,望着他借月光擦拭乌鞘剑。
剑刃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还有帐篷外巡夜的脚步声——每隔三息一声,是训练有素的暗卫步频。
“他们也在找‘另一个凰主’。”她的声音压得极低,金芒里浮起汉子袖口的“天罗”印记,“天罗卫从前替太子管暗桩,现在突然出现在北境……林晚卿定是发现了双凰的秘密。”
谢无尘的剑突然顿住。
他抬头望向她,眼底映着跳动的篝火:“你是说,太子妃派他们来截杀另一个凰主?”
“不。”沈璃的光团在他掌心投下金斑,“她要的是血脉。前世她总说‘太子妃命格是天命’,现在看来,她偷了女帝手记里的法子——用另一只凤凰的血祭,才能稳固自己抢来的气运。”
帐篷外传来巡夜人换岗的咳嗽声。
谢无尘突然握住她的“手”,温度透过金芒渗进来:“明日天不亮就走。我让暗桩在前面设了障眼法,他们追不上。”
沈璃望着他眼底的青黑,突然“笑”了——她的光团在他掌心转了个圈,像前世在沈家绣楼里,用丝线缠他的笔杆。
“谢先生,你看那魂匣。”
谢无尘低头。
魂匣表面的金纹正发出微光,像有只无形的手在牵引,朝着西北方微微发烫。
他顺着那方向望去,帐篷外的北境星空下,隐约能看见青崖镇的轮廓——镇后那座秃山,此刻正有一点火光忽明忽暗,像只待飞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