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东岛商会顶楼的雕花窗棂时,沈璃正将最后一叠密报推给谢无尘。
案头的沙漏刚转过第七圈,她已经在这张檀木桌前坐了整宿——西戎飞鸽传回来的消息比预想中更快,左相的急报、大皇子的密信、三公主的求援,此刻正像潮水般漫过她的指节。
“左相要议和,大皇子要开战,三公主想坐收渔利。”谢无尘捏着左相那封“东朝阴谋论”的奏疏,指尖在“必当以兵戈问罪”的朱批上顿了顿,“您昨日说暂停所有谈判,可若西戎两派僵持不下……”
“僵持才好。”沈璃端起茶盏,青瓷触唇的瞬间想起昨夜海风里萧祁的血,那温热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腹,“他们打起来,才会顾不上东岛的商路;他们闹得越凶,越需要从民间刮钱——这时候我们的‘黑市联盟’才能钻空子。”她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案相击发出清响,“去传我的令:所有与西戎的官方商队停在琉球港,只准卸半船瓷器。”
谢无尘眉峰微动:“半船?”
“半船是体面,留半船是钩子。”沈璃屈指叩了叩案上那枚西戎太子的九瓣莲花令,“西戎贵族爱我们的冰裂纹瓷,可左相的兵工厂要铸铁,大皇子的私军要粮秣——他们越是争权,底下的商人越得找路子搞钱。这时候我们的密探带着‘南洋商盟补贴’找上门……”她忽然笑了,眼尾的泪痣在晨光里晃了晃,“谢先生,你说那些被苛税压得喘不过气的西戎布商,是要左相的空口许诺,还是要我们真金白银的预付款?”
谢无尘垂眸看她案头铺开的《南洋通则》草案,墨迹未干的“贸易税降三成”几个字在纸页上泛着墨香。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码头上看见的场景——波斯商队的大胡子船长捧着沈璃新制的航海图,用生硬的东朝话喊“沈大当家”;占城的小公主拽着她的裙角,要学绣南洋特有的素心兰。
这女子从前在京都绣坊里描鸳鸯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让海上十八国的船帆都认她的商盟旗?
“海上同盟大会的帖子,各国代表已回了七成。”谢无尘从袖中抽出一卷烫金请柬,“占城、暹罗、大食的船昨日已进港,连久不出海的琉球老海王都派了世子。”他将请柬推过去,封面上“南洋商盟”四个鎏金大字在晨光里流转,“他们说,要看沈大当家如何‘不再有血统之别’。”
沈璃的手指抚过请柬边缘的海浪纹。
前世林晚卿在太子宴上嘲笑她“不过是个绣娘的女儿”时,她也是这样攥着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如今帕子换成了商盟令牌,那些曾轻视她的目光,终将变成递上降书的手。
“备船。”她起身时,月白裙裾扫过满地密报,“去码头接琉球世子。”
东岛码头的喧闹比预想中更盛。
占城商队的象鸣、暹罗海船的风笛、大食商人的波斯语吆喝,混着咸湿的海风灌进耳中。
沈璃站在栈桥上,看着各国旗帜在桅杆顶猎猎作响——昨日还各自为战的海商们,此刻正围在那艘挂着商盟旗的大船前,摸着船舷上刻的“南洋通则”条文交头接耳。
“沈大当家!”琉球世子陈砚之挤开人群,腰间的玉鱼佩撞得叮当响,“我祖父说,您定的‘货船互保’章程比我们琉球百年的海规还公道!”他举着一卷羊皮纸,“这是我们琉球所有海商的联名信,说只要您点头,他们立刻把船旗换成商盟的!”
沈璃接过信笺,扫过那密密麻麻的签名,唇角微扬:“陈世子可知,为何我要把‘血统’二字从商规里划掉?”
陈砚之挠了挠头:“因为……因为您说商路不该分高低?”
“因为血统是刀。”沈璃望着远处占城商队里那个裹着红头巾的老妇——她昨日听手下说,这老妇是前占城王后,因新王继位被赶去经商,“有人用血统划圈子,就有人被圈在外面当养料。”她转身看向人群,提高声音:“今日签了这通则的,不管你是王室贵胄还是海上流民,在南洋商盟眼里,只有能把货物从起点送到终点的本事!”
码头上响起轰然喝彩。
大食商人举着镶宝石的酒壶灌了口椰浆,用东朝话喊:“沈大当家!我们大食的玻璃器,下月就能装船!”暹罗的船主拍着胸脯:“我的船给商盟当护航,海盗见了商盟旗,比见了我们国王还怕!”
谢无尘站在栈桥下,望着沈璃被众人簇拥的身影。
她今日没戴珠钗,只用一根檀木簪挽着头发,可那些曾眼高于顶的海商看她的眼神,比看本国君主还热切。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遗迹里,她碾碎凰族碎玉时说的话——“西戎用了百年编故事,倒把自己骗进去了”。
原来最厉害的局,从来不是编个谎话让人信,而是把谎话里的漏洞变成自己的刀。
“大当家!”一个穿青衫的随从挤到沈璃身边,压低声音,“西戎密探传回消息:左相派了二十车银钱去边关犒军,大皇子截了其中八车,说是要‘充作抗敌军资’。”
沈璃眼底闪过笑意:“把我们的‘黑市联盟’章程传给西戎的布商、粮商、铁商——就说,只要他们敢在左相的税吏眼皮子底下卖我们的货,商盟补他们三成利润。”
随从领命退下时,谢无尘递来一方帕子:“您肋下的伤又渗血了。”
沈璃这才察觉腰间的刺痛,接过帕子按了按,指腹上染了点淡红。
她望着海平线上西戎方向的阴云,轻声道:“谢先生,你说西戎的大臣们现在在吵什么?”
“左相要杀东朝使臣立威,大皇子要护着使臣当人质,三公主大概在算哪边能多给她嫁妆。”谢无尘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们吵得越凶,我们的‘黑市’就长得越快。”
沈璃望向远处那艘正在卸货的西戎商船,船主正对着半船瓷器直跺脚。
她摸出怀里那枚商盟金牌,在掌心转了转:“等他们吵累了,自然会有人来求我们。到时候……”她的目光掠过海面,落在那艘挂着素白帆的小艇上——艇上的影卫正朝她打暗号,“我们就给他们一场‘谈判’。”
海风卷着新晾的商盟旗哗啦啦作响。
沈璃望着那面绣着海浪与金锚的旗帜,忽然想起前世刑场上,她望着沈家的商牌被烧成灰烬时的绝望。
如今那灰烬里,正长出一片新的海。
谢无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影卫的小艇已消失在晨雾中。
他忽然听见沈璃低低的笑声,像春潮漫过礁石:“谢先生,你说西戎的左相收到‘东朝愿意和谈’的密信时,会先摔茶盏还是先骂大皇子?”
栈桥下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烛火在铜鹤灯架上跳了三跳,终于被海风卷得歪斜,将沈璃案头的战报投出扭曲的阴影。
她指尖正停在“西戎左相调三千边军至玉门关”的密报上,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叩窗声——三长两短,是影卫“急报”的暗号。
谢无尘刚要起身,沈璃已先一步按灭烛火。
黑暗中,她的声音像浸了海水的丝帛:“从后窗进。”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贴着雕花窗棂滑入,腰间的青铜鱼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谈判密探暴毙。”影卫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丑时三刻,西戎礼部侍郎李焕在驿馆设宴,密探饮下对方敬的西域葡萄酒后,七窍流血而亡。随行的秘档箱被火焚,只剩半块焦黑的封泥——与您给的假印一致。”
沈璃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角。
她早令影卫在秘档里掺了西域特有的龙涎香粉,若遇明火便会腾起紫烟,这半块封泥上的焦痕,正好坐实“秘档被焚”的假象。
“西戎朝野如何?”她摸黑倒了杯茶,青瓷盏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
“左相在朝上摔了茶盏,说‘东朝商盟背信弃义’;大皇子派了医官验尸,说‘酒里有西戎皇室特供的鹤顶红’;三公主的人正在驿馆外撒纸钱,哭嚎‘东朝使臣死于非命,我西戎必当血债血偿’。”影卫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这是现场拾的酒盏碎片,内壁有李焕的私印。”
谢无尘划亮火折子,暖黄的光映出沈璃眼尾的泪痣。
她接过碎片对着光看了看,指腹擦过那枚“焕”字印:“李焕是左相的门生,去年他幼子重病,左相找我商盟买过南洋的续命丹。”她将碎片递给谢无尘,“去查查,那枚鹤顶红的方子,是不是左相府里的旧档。”
谢无尘接过碎片时,指节微微发紧。
他原以为沈璃派密探去谈“秘档换和平”是引蛇出洞,却不想连“蛇咬饵”的时机都算到了——左相急着坐实“东朝阴谋”,大皇子要证明左相下黑手,三公主趁机煽风点火,西戎朝堂这把火,此刻怕是要烧穿金銮殿的琉璃瓦。
“您早料到密探会死?”他问得直接。
沈璃将油布包推回影卫:“西戎要面子,我们要里子。他们以为杀了密探、烧了秘档就能断我们的路,却不知……”她打开抽屉,取出枚巴掌大的金印,印纽是衔珠的玄鸟,“真正的秘档副本,三天前已随着占城的商船去了大食。等西戎的使臣追到波斯湾,大食的商队早把‘左相与北狄互市’的证据刻进石板,立在骆驼商道的每个驿站。”
影卫突然低笑一声:“大食商人最爱刻碑,说是‘让谎言在风沙里腐烂,真相在石头上永生’。”
沈璃也笑了,金印在她掌心泛着暖光:“左相不是爱说‘东朝阴谋论’么?等大食的碑立起来,全西域的商队都会知道——原来西戎的左相,才是勾结外敌的那个。”她抬眼看向谢无尘,“谢先生,你说左相现在是在骂大皇子下黑手,还是在恨自己没烧干净秘档?”
谢无尘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想起东岛码头那面商盟旗。
从前的沈璃,会为绣坏一片花瓣急得掉泪;如今的她,连对手的每一步棋都算进了局里。
他忽然明白,所谓“阳谋”,从来不是不加掩饰的算计,而是把对手的贪心、疑心、胜负心,都变成自己棋盘上的棋子。
“敌国不会坐以待毙。”他轻声提醒。
沈璃将金印按在新的密信上,朱红的印泥在信笺上绽开玄鸟纹样:“我知道。但这次,我要他们先动手。”她推过盖好印的信,“把这封‘东朝商盟谴责西戎残害使臣’的声明,用飞鸽传给所有加盟国。要让占城的象队、暹罗的海船、大食的骆驼商队都知道——西戎杀了我们的人,烧了我们的档,可我们商盟,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影卫领命退下时,窗外的海风突然卷进半片碎叶,落在沈璃摊开的《南洋海图》上。
她望着海图北境标注的“蛮族”二字,指尖轻轻一压,将那两个字按进纸纹里。
“大当家。”守夜的丫鬟在门外轻声唤,“有北境来的急报。”
沈璃与谢无尘对视一眼。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信筒,封蜡上的狼头印还带着北疆的寒气。
拆开的瞬间,一行小字刺入眼底:“北境蛮族联合西戎余党,正集战船三百艘于黑水湾,不日将犯东岛外海。”
烛火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
沈璃将密报递给谢无尘,目光扫过案头那面商盟旗——海浪与金锚的纹样在风中翻卷,像极了即将到来的惊涛。
“去请林老将军。”她起身时,月白裙裾扫过满地密报,“再让琉球世子的护航船队提前三日出海。”她望向窗外翻涌的夜色,声音轻得像海风里的碎浪,“西戎的火还没烧完,北境的浪又要来了……”
谢无尘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这夜色里的沈璃,像极了东岛礁石上的珊瑚——从前被浪打礁磨时,她缩成一团;如今却在风浪里舒展枝桠,每一根脉络都闪着淬过血的光。
海风卷着新的密报声从窗外掠过,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东岛外海的黑水湾,此刻正有三百艘战船的桅杆刺破夜幕,像极了蛰伏在深海里的巨鲸,正等着潮水涨起时,掀起一场足以颠覆海平线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