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的晨雾还未散尽,沈璃掀开车帘时,鼻尖先撞上北境特有的冷冽。
青灰色的城墙在雾里若隐若现,城门口两排守卫正换岗,甲胄相撞的脆响穿透晨雾,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谢无尘坐在车夫位上,帽檐压得低低的,指尖无意识叩着腰间那方乌木算盘——这是他紧张时的惯常动作。
“沈姑娘,”他声音压得极轻,只有掀帘的缝隙能漏进话来,“守卫换班时辰不对。卯时三刻头班,现在才辰时初,竟换了第二拨。”
沈璃垂眸理了理袖口的银线缠枝纹,那是按南洋商船的船锚纹改绣的,针脚密得能藏半片薄刃。
“不欢迎外人,才会频繁查防。”她将一方素帕覆在膝头,帕角绣着半朵未开的琼花——这是沈家商队的暗记,“我们偏要做这不受欢迎的人。”
车帘放下时,她瞥见谢无尘握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
三年前在破庙教他打算盘,他也是这样,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算珠直抖,却咬着牙说“这串子该进三”。
现在他的手暖了,骨节却因常年握笔生出薄茧,连缰绳都能攥出青白的印子。
商队过城门时,守卫的长枪尖挑开了装青盐的麻袋。
沈璃隔着车帘听着盐粒簌簌落地的声响,突然摸出袖中那枚仿制的凰族玉佩。
玉质是最次的岫岩玉,雕工却极精细,凤首昂扬处还嵌了粒朱砂——这是她照着前世在太子书房见过的凰族残卷刻的。
“这位爷,”她掀帘露出半张脸,腕间银铃轻响,“小本生意,青盐都要散了。” 守卫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玉佩,枪尖顿了顿。
沈璃注意到他喉结动了动,眼尾那道疤跟着抽了抽——和上个月在金陵城,替太子妃传话的暗卫,有同款刀伤。
市集的喧闹裹着香料味涌进来时,沈璃已经混进了卖蜀锦的摊子。
她的目光扫过街角那方“古月轩”的褪色木牌,故意将玉佩搁在摊位上摩挲。
不出半刻,穿靛青直裰的掌柜便擦着汗凑过来:“姑娘这玉......可愿割爱?”
沈璃正要开口,后堂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她借着弯腰捡玉佩的动作,瞥见布帘后两道身影:一个是穿玄色短打的汉子,另一个......她瞳孔微缩——那腕间的缠丝玛瑙,和昨夜在码头,西戎商队二管事戴的一模一样。
“凤巢已启,只待真凰归位。” 汉子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磨,“老东西拖得越久,咱们越难向主子交代。”
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前世临刑前,林晚卿戴着凰羽步摇站在高台上,说“凰族余孽就该断根”,而太子萧承璟的玉扳指上,正雕着和这声音里“凤巢”相似的纹路。
她捏着玉佩起身,袖中短刃的柄硌着虎口。
掌柜的笑僵在脸上,刚要说话,却见她将玉佩往桌上一搁:“送您了,权当交个朋友。” 话音未落,她已跟着玄衣汉子出了门。
日头偏西时,沈璃蹲在隐秘府邸的朱红墙根下。
墙内传来檀香混着血腥气,她摸了摸腰间的砗磲念珠——每颗珠子里都嵌着半片密报,谢无尘今早替她串的线,还带着墨香。
月亮爬上屋檐时,她攀着青藤翻上墙头。
厅中烛火摇曳,正中央供着块半人高的石碑,碑身刻满她看不懂的古篆,唯有顶端那只振翅的凤凰,尾羽分作九支——和她让人改的玄鸟旗,分毫不差。
“这是凰族圣碑。” 身后突然响起谢无尘的低语。
沈璃惊得差点摔下去,回头时正撞进他怀里。
他身上带着墨汁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左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定是怕她饿,偷偷揣在怀里的。
“你怎么跟来的?”她压低声音。
谢无尘指了指她发间的珊瑚簪,月光下,簪头的红珊瑚泛着幽光——那是他前日在码头买的,说“配姑娘的眼尾痣最好”。
“我跟着光。”他耳尖泛红,却指着厅中石碑,“三年前在藏书阁,我见过残卷。凰族有双脉,一明一暗,明脉是史书里的凤女,暗脉......” 他喉结动了动,“是守碑人。”
沈璃望着碑上的凤凰,突然想起前世沈家被抄时,她娘塞给她的那半块玉牌。
当时她娘说“去找守碑人”,可等她逃出京城,守碑人的庄子已经烧成了白地。
次日辰时,梧州老族长的请帖便送到了商队。
帖子是洒金笺,印着五只首尾相连的凤凰,和昨夜碑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谢无尘捏着帖子看了半刻,突然将纸角对着阳光:“有隐纹,是‘凤栖梧桐’四个字。”
沈璃抚过帖子边缘的烫金,唇角勾起半分笑。
老族长的宴厅里,雕花屏风上全是凤穿牡丹的图案,她刚落座,便有丫鬟捧着青瓷盅上来。
汤面浮着细碎的蓝花瓣,香气甜得发腥,像极了前世林晚卿送她的“安神汤”——后来她才知道,那汤里掺了慢性毒药。
“沈小姐可听过凰羽羹?”老族长捻着银须,目光在她脸上打转,“这汤要取凤栖梧桐时落下的尾羽,用北境寒泉熬足七日......”
“老族长说笑了。”沈璃端起汤盅,指尖触到凉意——这汤根本没热过。
她望着汤里晃动的蓝花瓣,突然想起昨夜碑前的香炉,灰烬里也有同样的花色,“小女只信眼前能握得住的。” 她说着,将汤盅轻轻搁在桌上,瓷底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越的响。
谢无尘坐在下首,早将银针藏在袖中。
汤盅搁下时,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银针已没入汤里。
沈璃余光瞥见他睫毛颤了颤,喉结动了动,却只是低头夹了一筷子白切鸡。
暮色漫进窗棂时,老族长命人撤了汤。
沈璃望着空了的盅底,蓝花瓣沉在盏心,像极了凰鸟的眼睛。
谢无尘凑过来替她添茶,茶水溅在桌面,晕开一片水痕,倒像是幅模糊的地图。
“无毒。”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 他顿了顿,指腹擦过她腕间被墨渍染青的地方,“花瓣里有星砂,混着北境的风,能让人说梦话。”
沈璃望着窗外渐起的北风,突然笑了。
她想起前世临刑前,林晚卿也是这样,用甜汤哄她说出沈家的密账所在。
可这一世,她的密账藏在砗磲念珠里,藏在谢无尘的墨汁里,藏在每艘南洋商船的船锚纹里。
“谢先生。”她将茶盏推过去,盏底压着半片撕碎的帖子,“今晚,该他们说梦话了。”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蓝花瓣飘进来,落在谢无尘的算盘上。
他低头拨了拨算珠,珠子相撞的脆响里,隐约能听见远处海浪的声音——那是来自南洋的商船,正载着新的密报,朝梧州驶来。
暮色渐沉时,沈璃与谢无尘乘马车返回客栈。
车帘外的梧州城已点起灯笼,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流淌,像极了金陵秦淮河的夜,却多了几分北境的冷硬。
谢无尘掀帘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街角那株老梧桐树——枝桠间挂着新扎的红绸,是方才宴会上老族长特意让人系的,美其名曰“凤栖吉兆”。
“沈姑娘,”他收回视线,指节轻叩车厢板,“那碗汤你倒得太急,暗袋怕是要渗了。”
沈璃垂眸抚过腰间鼓起的暗袋,指尖触到湿冷的布料。
方才在宴厅,她借着添茶的由头将汤盏往桌沿一磕,青瓷沿儿撞出细裂,蓝花瓣混着汤汁便顺着袖底的暗管流进了特制的鹿皮袋。
老族长的目光黏在她袖角时,她正用银匙搅着汤面,匙柄在烛火下投出细长的影子,恰好遮住了暗袋的搭扣。
“星砂遇风才会显形,”她将暗袋往衣襟里按了按,“等明日晒在日头下,老东西的‘凤羽’到底是真是假,便见分晓。”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半张洒金笺——正是方才故意“落”在椅面上的信笺,边角还沾着茶渍,“这封信要让他以为,我信了凤栖梧桐的鬼话。”
谢无尘接过信笺,月光从车帘缝隙漏进来,照见上面“梧桐深处,有我所需”八个小字。
他屈指弹了弹纸背:“墨迹未干,老族长的人今夜必来。” 话音未落,马车已停在客栈门前。
小二挑着灯笼迎上来,灯笼上“悦来”二字被风吹得摇晃,映得谢无尘眉峰微蹙——这是他察觉异常时的惯常动作。
月上柳梢头时,客栈后院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滑。
沈璃倚在窗前,听着檐角铜铃轻响——那是她让谢无尘在窗棂系的细丝线,稍有动静便会牵动铃铛。
更暗处,谢无尘的算盘珠正发出细碎的轻响,一下,两下,与铜铃的节奏严丝合缝。
“来了。”谢无尘的声音像一片落在水面的叶。
窗纸被刀尖挑开的瞬间,沈璃旋身抄起案上的茶盏。
来者穿夜行衣,蒙着面,刀尖刚探进半寸,她便将茶盏砸向窗沿——那是与谢无尘约好的暗号。
下一刻,房梁上的谢无尘如狸猫般跃下,算盘柄精准敲在来者后颈。
那人闷哼一声栽进房内,沈璃已抄起椅子抵住门,月光照亮对方腰间晃动的玉佩——与昨夜古月轩掌柜摸过的那枚,纹路分毫不差。
“醒了?”沈璃划亮火折子,映得来者面具下的眼睛剧烈收缩。
她扯下面具,露出张年轻的脸,左颊有道月牙形疤痕,“说,谁派你来的?”
青年剧烈挣扎,却发现双手已被谢无尘用算盘绳捆在椅背上。
谢无尘蹲在他脚边,慢条斯理地解着他的靴带——那里通常藏着密信。
青年喉结动了动,突然吼道:“你杀了我吧!真凰要回来了,你们拦不住的!”
“真凰?”沈璃将火折子凑到他眼前,“你可知三年前金陵城破,所谓真凰的凤冠被太子妃熔了铸剑?你可知你口中的真凰,现在正戴着西戎的狼首金饰?” 青年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乘势压近,“说,谁给你传的‘真凰再临’的谣言?是古月轩的掌柜,还是西戎商队的二管事?”
青年的汗水顺着疤痕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声。
谢无尘从他靴底抽出半张残纸,展开时,沈璃瞥见“凤巢”二字——与昨夜墙内汉子的话如出一辙。
“是...是玄色云纹锦袍的大人,”青年突然泄了气,“他说我们凰族旁支受了千年委屈,真凰归位后,旁支也能封王...可我没想到...那玉佩是假的,那汤里的花瓣...”
“那汤里的花瓣是星砂,让人说梦话的星砂。”沈璃冷笑,“你以为自己在为凰族复仇,其实是替别人做了传声筒。” 她转身看向谢无尘,后者正将残纸夹进随身携带的账本——那是他们的密档。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沈璃突然抓起青年的手,将那枚假凰佩塞进他掌心:“明日去古月轩,告诉掌柜的,沈某愿助真凰复出。” 青年抬头时,她已褪下腕间银铃,“这铃铛你戴着,三日后酉时,梧州城中央擂台见。”
谢无尘将算盘收进袖中,月光照见他眼底的暗涌:“沈姑娘,这局太大,万一...”
“越大越好,”沈璃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红绸,“他们要的是‘真凰’这个符号,我便给他们个活的符号。” 她指尖抚过案上的洒金笺,“老族长要凤栖梧桐,西戎要搅乱北境,太子要掩人耳目...这局里的每颗棋子,都该知道自己在为谁落子。”
更漏敲过三更时,青年被谢无尘送出客栈后门。
沈璃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下,转身将鹿皮袋里的蓝花瓣倒在案上。
月光下,星砂在花瓣间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前世刑场上,沈家血溅青砖时的碎芒。
“谢先生,”她拾起半张残纸,“明日让人在城中央搭擂台,要最大的,能容下梧州所有‘凰族后裔’的。” 谢无尘的算盘珠突然停住,他望着她眼底的冷光,突然明白——这不是擂台,是照妖镜。
窗外的北风卷着梧桐叶打旋,落在客栈门前的“悦来”灯笼上。
灯笼晃了晃,将“来”字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极了一只振翅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