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的靴底碾过港口潮湿的青石板时,后颈的薄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他站在望海楼第三层的檐角下,铜制千里镜的镜筒还带着正午的余温,正对着东南方那片浮着碎银的海域——那艘挂着南洋商盟三角旗的福船,船舷吃水线明显比寻常货船深了三寸,甲板上堆着的所谓\"南海珍珠箱\",箱角露出的分明是北境玄铁的寒色。
\"掌事。\"他推开沈璃所在舱房的雕花木门时,门框上的铜铃轻响,惊得案头的烛火晃了晃。
沈璃正伏在檀木案前核对账本,抬头时眉峰微挑,眼尾的金粉在烛火下像落了星子,\"谢先生这步棋,走得比潮水还急。\"
谢无尘将怀里的羊皮卷摊开在她面前,卷上密密麻麻记着三夜以来的观察:\"前日丑时,这艘'昌隆号'与西戎'苍狼'舰在珊瑚礁后交接了六箱货物;昨夜寅时,又有北境暗卫的玄色信鸽从船舱飞出。
他们伪装成南洋商队,却连船帆的针脚都学不像——\"他指尖点在卷末的批注上,\"用的是北地麻线,结的是西戎'锁龙扣'。\"
沈璃的指尖在账本上顿住,那页纸右下角画着株歪扭的梅花,是她前世被囚时在草席上用炭笔画的。\"他们以为我忙着应对外敌,便可以趁虚而入?\"她忽然笑了,眼尾的金粉随着笑意漾开,\"那就让他们入得再深些。\"
她转身从博古架取下个青瓷罐,揭开时溢出淡淡沉水香——罐里装着半罐碎金箔。\"阿九。\"她唤了声,外间应声进来个扎着双螺髻的少女,\"去茶楼找王掌柜,让他把'凰族玉简将移至鬼哭礁'的话,说给常来听书的胡商。
要带三分醉意,两分犹豫。\"
阿九接过金箔时,指尖微微发颤:\"掌事,这是...?\"
\"给说书人润润嗓子。\"沈璃的拇指抹过阿九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前世沈家被抄时,这丫头为护她挨的鞭伤,\"要让满京城的耳朵,都听见这句话。\"
三日后的黎明来得格外早。
沈璃站在主库门前,看守卫们换下岗哨——新换的玄铁令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每个守卫的腰牌都多了道她亲手刻的暗纹。\"香线阵\"的丝线绕着库门织成蛛网,那是用南洋特有的龙涎香混着冰蚕丝搓成的,只要有人靠近三尺内,丝线摩擦便会发出蜂鸣般的轻响。
\"掌事,西戎舰队过了合浦港!\"阿九的声音从码头传来,带起一阵风,吹得沈璃鬓边的珍珠步摇轻晃。
她望着海平线处翻涌的白浪,嘴角勾起极淡的笑——鬼哭礁那片暗礁群,退潮时会露出锋利的珊瑚骨,涨潮时却是吞噬船只的漩涡。
月上中天时,主库外的海灯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沈璃倚在廊柱后,听着海浪拍岸的声响,忽然间,那阵蜂鸣般的轻响从库门方向传来。
她按住腰间的玉扳指——这是前世刑场前,母亲塞给她的最后信物,此刻正贴着掌心发烫。
黑影是从库房东侧的珊瑚墙翻进来的。
那人身穿账房小吏的青布衫,腰间挂着铜钥匙串,走动时却刻意按住钥匙,只敢用脚尖点地。
沈璃借着月光看清他脸上的汗——从额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处凝成豆大的水珠,啪嗒掉在青石板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啪!\"
蜂鸣骤响的同时,沈璃的脚步已经欺近。
小吏的手刚摸到库门的铜锁,后颈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
他整个人被提起来撞在墙上,钥匙串\"哗啦啦\"掉了一地,其中一把钥匙还带着新鲜的铜锈——显然是刚仿造的。
\"大人饶命!\"小吏的声音带着哭腔,月光下能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小的...小的只是奉命取件东西!\"
沈璃松开手,退后半步。
小吏顺着墙滑坐在地,裤脚已经被冷汗浸透,露出脚踝处一道暗红的鞭痕——那是南洋旧贵族家奴的标记。
她弯腰拾起他掉落的钥匙,借着月光看清钥匙齿上刻的纹路:\"这锁是我亲手造的,连铜匠铺的老师傅都仿了七日。\"她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银刃,\"能让你拿到模子的人,手笔不小。\"
小吏突然剧烈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是...\"
\"先别急着说。\"沈璃转身唤来守卫,\"带下去,用玫瑰露醒醒神。\"她望着小吏被架走的背影,月光在她眼底碎成冷星,\"有些话,得在天亮后,说得清楚些。\"
海风吹来,卷着库房前的香线轻颤。
沈璃摸出怀里的黑玉令符,上面的凤凰图腾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知道,等这夜过去,等潮水漫过鬼哭礁,等小吏在刑讯室里开口,所有藏在阴影里的手,都会在阳光下现形。
而她要的,从来不是谁的命。
是这双手,能握住所有阴谋的咽喉。
月过中天时,刑讯室的炭盆仍烧得噼啪作响。
沈璃倚在檀香木椅上,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盏身冰裂纹里凝着半滴冷茶,像极了小吏方才落在青石板上的那滴汗。
小吏被架进来时,后颈还沾着玫瑰露的甜香,可额角的冷汗早把那点香气冲散了。
他瘫在粗麻席上,手腕被牛筋绳捆成青紫色,见沈璃抬眼,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弓起背:\"小的招!
小的招!
是陈、林两家的管事找的我!
说只要偷到凰族秘档,就给我身契,放我出南洋!\"
沈璃的茶盏轻轻磕在案上。
她注意到小吏喉结滚动的频率比说谎时慢了两拍,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垢泛着陈宅祠堂才有的霉味——那是前日她派阿九去陈府探听时,在偏厅砖缝里见到的。\"陈老爷上月刚捐了三万两给商会修码头,倒是会做人。\"她垂眸笑了笑,眼尾金粉在烛火下碎成寒星,\"那林夫人呢?
昨日还送了我两盒南海珍珠,说要给我做步摇。\"
小吏突然剧烈发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他们说...说沈家血案是太子动的手,可南洋旧贵族才是根!
只要拿到凰族遗产,就能重建族兵,逼当今圣上封王!
小的...小的也是被他们拿娘亲和妹妹威胁...\"
沈璃的指节在案上叩了三下。
外间立刻进来两个穿青衫的守卫,其中一个袖口绣着南洋商会的银线海葵——那是谢无尘新调的暗卫。\"带他去船坞,寅时三刻的船回琼州。\"她的声音像浸了霜的丝绸,\"告诉船家,江风大,看好舷窗。\"
小吏被拖出去时,突然扭过脸尖叫:\"沈掌事!
他们在鬼哭礁还藏了——\"话音戛然而止,守卫的手掌精准捂住他的嘴。
沈璃望着他被拽走的背影,耳尖微动——那声\"藏了\"尾音发颤,倒像是故意漏的。
\"掌事。\"谢无尘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银边,\"琼州到南洋的水路,暗礁比鱼群还多。\"
沈璃转身时,鬓边珍珠步摇轻晃:\"我记得谢先生说过,西戎人结绳爱用活扣。\"她指尖划过谢无尘腰间的玉牌——那是他从前在东宫当值时的信物,\"活扣的好处,是拉一拉就能松。\"
谢无尘忽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浸着月光:\"船家老张头的儿子,上月刚被林府的马踩断了腿。\"
\"所以这船,该翻得合情合理。\"沈璃望着院外渐起的江风,袖中黑玉令符贴着皮肤发烫,\"要让那些躲在祠堂里烧高香的老东西知道,我沈璃不是不敢见血——只是要见得值。\"
次日辰时,南洋商会的议事厅挤得像涨潮的码头。
沈璃踩着晨露进来时,十二盏青铜鹤灯同时亮起,照得满堂绫罗绸缎都失了颜色。
她往主位上一坐,案头的血玉牌便在众人眼前泛开红光,像滴悬而未落的血。
\"诸位。\"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锥敲在铜锣上,\"昨日有位兄弟想帮我管管凰族的事,结果船翻了。\"堂下响起抽气声,陈老爷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沈璃扫过人群,停在林夫人发间那支东珠簪上——那珠子的光泽,和昨日她送的南海珍珠一模一样,\"从今往后,凡涉凰族事务,只有我一个人能决断。\"
她指尖抚过血玉牌上的凤凰纹路:\"这是我娘临终前塞给我的,说是凰族最后的印记。\"话音未落,林夫人的帕子掉在地上,露出腕间一道红绳——那是琼州神庙求的\"保平安\",和小吏娘手腕上的,是同个颜色,\"谁要动它,就是动我沈璃的底线。\"
散会时,陈老爷的官靴在门槛上绊了三回。
沈璃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对谢无尘道:\"去查查陈府西院的地窖,上月他说要存新收的香料。\"
深夜,海面上浮着层薄雾。
谢无尘立在甲板上,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船影——那是西戎残部的斥候船,昨日刚被商会的巡海舰逼退。\"掌事,\"他转身时,沈璃已站在身后,月光漫过她肩头,像给她披了层银纱,\"凰族令符虽毁了陈家用的那枚,但林夫人房里的暗格,我前日见着了另一枚的影子。\"
沈璃望着海面,浪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笛声——是阿九在吹她教的《破阵曲》。\"谢先生可知,凤凰为什么要浴火?\"她忽然问,\"因为火能把藏在灰烬里的虫子,都逼出来。\"
谢无尘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雾中那艘斥候船的船旗,不知何时换成了南洋旧贵族的玄鸟纹。
\"让他们先找到彼此。\"沈璃的声音轻得像海雾,\"等虫子聚成了堆...\"她的指尖划过血玉牌,\"再烧。\"
海风吹来,卷走了最后半句。
谢无尘望着沈璃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鸥鸣——那是巡海舰的信号,说有商船正从北境方向驶来,船帆上的纹路,像极了西戎\"锁龙扣\"。
而此刻的南洋港,正有几盏红灯笼从陈府后墙悄悄升起,往鬼哭礁的方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