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驿馆飞檐时,沈璃将最后一口驱寒丹汁咽下。
药汁的苦从喉间漫开,她望着青瓷盏底凝结的褐色药渍,指节在妆匣边缘叩了两下——这药是谢无尘特意从南洋带来的,说是北境夜凉湿重,寻常金创药压不住寒气入体。
\"姑娘。\"阿竹捧着夜行衣进来时,发顶珠钗轻晃,\"谢先生说接应的商队已在西墙根候着,伪装成敌国巡逻队的暗号是'月出东山'。\"
沈璃接过夜行衣,指尖触到衣襟处暗绣的凰纹,前世刑场上染血的凤冠突然在眼前晃了晃。
她闭了闭眼,将那抹血色压回心底——今夜不是回忆的时候。
换衣时铜镜映出她的模样:敌国女官的鸦青翟衣裹着腰肢,额间贴了朵鎏金蝶钿,连耳坠都是从张怀德送的礼单里挑的。
阿竹帮她调整发簪时,她突然抓住对方手腕:\"若我子时未归,立刻烧了后院那箱账本,再带二十个死士去码头。\"
\"姑娘...\"阿竹眼眶发红。
\"傻丫头。\"沈璃扯出个笑,\"我要做的是掀了他们的老巢,不是送命。\"她扣好最后一枚盘扣,将拓印用的炭笔和薄纸塞进袖中,\"去把谢先生叫来。\"
谢无尘进门时带着风,月白直裰下摆沾了星点泥渍,显然刚从接应点回来。
他扫过沈璃的装扮,目光在翟衣纹样上顿了顿:\"王储的女官确实爱穿鸦青,但耳坠该是双鲤纹。\"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对鎏金双鲤坠子,\"方才在市集用半块茶饼换的,比张怀德送的真。\"
沈璃接过耳坠,指尖擦过他掌心薄茧——这双手曾握过太子的兵符,如今却为她换耳坠、调药汁。\"谢先生总说自己是商人,\"她将耳坠戴上,镜中双鲤随动作轻摆,\"可商人不会为了半块茶饼在雨里蹲三个时辰。\"
谢无尘垂眸整理她的衣襟,声音轻得像叹息:\"沈掌事该知道,这世上...总有些账,比银钱贵重。\"
更漏敲过戌时三刻,沈璃沿着墙角阴影往偏殿挪。
昨夜与白蝶对峙时,她故意撞翻茶海,茶渍顺着砖缝渗进墙根,此刻正泛着暗褐色的痕迹——这是她留下的标记。
偏殿的门虚掩着,门缝漏出一线昏黄烛火。
沈璃贴着门听了片刻,只听见殿内炭盆噼啪声,这才抬袖掩住面容,用敌国女官特有的细碎步幅跨进去。
密室入口在供桌下。
她记得前世凰族祭祀时,长老总在供桌第三块砖上按三下。
指尖触到砖面的刹那,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前世她是被押着跪在这里看血祭的,此刻却能站着揭开他们的秘密。
\"咔\"的轻响,砖缝里弹出个铜环。
沈璃拽动铜环,供桌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
她摸出火折子吹亮,借微光往下看——石阶仅容一人,墙缝里嵌着夜明珠,映得洞壁上的凰纹图腾泛着幽蓝。
洞底是间石屋,中央案几上摊着幅羊皮地图。
沈璃凑近,瞳孔骤然收缩——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北境凰巢南洋主航线大楚港口布防图\",每个标记旁都有小字注着兵力、货量、月相时辰。
她迅速抽出袖中薄纸覆在地图上,炭笔在纸背快速涂抹。
指尖扫过\"凰巢\"二字时,炭笔突然顿住——那两个字的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松烟墨的腥气,显然是近日才添的。
\"啪嗒。\"
石屋角落传来细微响动。
沈璃旋身,见墙根木柜半开着,一本线装笔记从柜中滑出,封皮上的\"凰仪录\"三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蹲下身捡起笔记,翻到最新一页,墨迹未干的字迹撞进眼帘:\"血裔沈氏女,庚戌年冬生,血脉可引凰翼。
需取其血,于霜降夜月全食时,滴入凰巢祭坛。\"
\"原来如此。\"沈璃捏着笔记的手微微发抖。
前世沈家被抄斩那日,正是霜降夜;她被割腕放血时,月亮正被乌云遮得严实——原来从一开始,他们要的就不是沈家的命,是她的血。
\"咚、咚、咚。\"
头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璃猛地合上笔记塞进怀里,炭笔和薄纸胡乱揣进袖中,转身躲进石屋角落的帷幕后。
帷幕是粗麻质地,蹭得她脖颈发痒,她屏住呼吸,听见头顶密室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啪!\"
烛火被大力吹亮,白蝶的声音裹着寒气灌进来:\"废物!
连个人都盯不住?\"
沈璃从帷幕缝隙望出去,只见白蝶鬓发散乱,月白褙子前襟沾着泥点,腕间玉镯不知去向,露出一圈红痕——像是被人拽过。
她手里捏着封烧了一半的信,火盆里的余烬还在跳动,纸灰打着旋儿飘起来,落在她脚边。
\"王储说再等三日。\"白蝶突然提高声音,像是在跟谁说话,\"沈璃的血必须在霜降夜取,否则凰翼永远醒不过来!\"
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原来白蝶投靠敌国,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是为了完成凰族的仪式——而凰族,正是前世害沈家满门的幕后黑手!
白蝶突然转身走向木柜,沈璃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个黑衣护卫。
护卫手里提着个檀木匣,打开时闪过道金光——是凰族长老的铜牌!
\"收好了。\"白蝶将铜牌塞进袖中,\"这是当年老祖宗传给我的,若沈璃今晚没动静,明日就...\"
话音未落,护卫突然躬身:\"主子,巡夜的来了。\"
白蝶脸色骤变,抓起檀木匣就要走。
沈璃盯着她袖中鼓起的铜牌,心跳如擂鼓——这是证明白蝶与凰族勾结的铁证!
她屏住呼吸,等白蝶走到帷幕前时,突然探出右手。
指尖触到缎面袖袍的瞬间,白蝶猛地转身,沈璃顺势勾住她袖中铜牌,借着转身的力道退进帷幕深处。
\"什么人?\"白蝶抽出腰间短刀,帷幕被刀尖挑开半尺。
沈璃贴着墙根往石阶挪,听见她厉喝:\"追!\"
密室门\"砰\"地被撞开,沈璃借着夜明珠的光冲上石阶。
偏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摸出袖中铜哨吹了声短音——这是与谢无尘约定的紧急暗号。
\"月出东山!\"
西墙根传来接应的口号。
沈璃撩起翟衣下摆冲进夜色,身后传来白蝶的尖叫:\"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她跑得肺叶生疼,直到看见谢无尘举着灯笼的身影。\"给。\"她将拓印的地图和偷来的铜牌塞进他手里,\"明日王储召见时,这些就是筹码。\"
谢无尘借着灯光扫过铜牌,瞳孔微缩:\"这是凰族长老令...沈姑娘,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沈璃抹去额角冷汗,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从今夜起,该他们睡不着了。\"
更漏敲过五更时,阿竹端着热粥进来,欲言又止:\"姑娘,敌国王储的使者来了,说...说今日午初要召见您。\"
沈璃舀起一勺粥,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唇角勾起抹冷笑——白蝶昨夜丢了铜牌和地图,王储怕是要急着补漏了。
\"回使者。\"她将粥碗轻轻放下,\"就说沈某准时赴约。\"
晨雾未散时,沈璃已在妆台前坐定。
阿竹替她簪上那对鎏金双鲤耳坠,镜面里映出她眼尾未褪的青黑——昨夜虽合衣小憩,可石屋中\"血裔沈氏女\"的字迹始终在她脑海里灼烧。
\"姑娘,王储的使者在厅里候着。\"阿竹压低声音,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沈璃望着镜中自己眼底翻涌的暗芒,忽然伸手覆住阿竹发颤的手背:\"怕什么?\"她的掌心烫得惊人,\"他们越急着补救,破绽就越多。\"
前厅的檀香熏得人发闷。
王储萧承煜端坐在主位,玄色团龙锦袍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见沈璃进来,他竟起身虚扶:\"昨日白蝶那丫头行事莽撞,倒让沈掌事受了惊吓。\"他眼角的细纹因强挤的笑意堆成褶皱,\"本王已命人备了南海珍珠赔罪,还望沈掌事海涵。\"
沈璃垂眸望着自己交叠在袖中的双手——萧承煜昨日还在宴会上冷脸斥责她\"越界\",此刻却连\"沈掌事\"的称呼都添了三分热络。
她抬眼时已换了温婉笑意:\"王储言重了。\"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玉牌,\"只是小女子前日听贵国商队说起北境航线规划,心中好奇得紧......\"
萧承煜的喉结动了动。
沈璃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的翡翠扳指在案几上蹭出一道白痕——那是昨夜他听白蝶汇报丢了铜牌时,急得捏碎茶盏留下的伤。\"这......\"他扯了扯领口,\"北境风大,航线图又多是机密......\"
\"王储可是怕小女子偷学了贵国商道?\"沈璃轻笑,袖中摸出半张拓印的地图边角,\"若真是机密,又怎会让白姑娘的木柜里漏出半页?\"她将纸角轻轻推过去,\"昨日在偏殿,小女子拾到这张残图,本想今早归还。\"
萧承煜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盯着那抹染了炭灰的纸角,突然仰头大笑:\"沈掌事果然快人快语!\"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盏跳了跳,\"传本王令,备船!
今日便带沈掌事去北境看个痛快!\"
午后的江风卷着咸湿的水汽。
沈璃立在船头,望着身后逐渐模糊的驿馆飞檐,袖中铜牌硌得腕骨生疼。
谢无尘的船已提前三日\"因风浪滞留\"在中途岛,此刻正隐在左舷三十丈外的礁石后——她方才借整理鬓发的动作,用指尖在船舷敲了三下,那是\"按计划\"的暗号。
\"沈掌事可要去舱中用茶?\"随行的侍从阿九捧着茶盘过来,青灰色的短打被风吹得鼓胀。
沈璃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银鱼牌——这是王储亲赐的\"近侍\"标记,能自由出入北境码头。
她垂眸抿茶,袖口的药囊在掌心蹭出刺痒:\"有劳阿九兄弟。\"她突然踉跄一步,茶盏\"啪\"地摔在阿九脚边。
\"哎呀!\"沈璃慌忙蹲下,指尖迅速将铜牌塞进阿九裤管的暗袋。
药粉从她指缝漏出,在青灰布上洇出极淡的鹅黄——这是南洋特有的鲛香粉,沾在衣物上七日不散,谢无尘的信鸽嗅觉能辨出十里外的气味。
\"沈掌事可摔着了?\"阿九手忙脚乱地扶她,脖颈红得要滴血。
沈璃借力站直,指尖在他肩头极轻地一按:\"是我冒失了。\"她望着阿九转身去取新茶的背影,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这个总爱摸后颈的少年,昨夜替白蝶送过三趟密信。
月上梢头时,沈璃的舱房里亮起一盏羊角灯。
她将拓印的地图平铺在案上,烛火映得\"凰巢\"二字像团跳动的血。
窗外浪声拍打着船舷,她的指尖沿着北境海岸线划过,在\"祭坛\"标记处停住——前世她被押着跪在这里时,脚下的青石板缝里还凝着未干的血。
\"凰族要我的血引凰翼。\"她对着虚空喃喃,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他们忘了,血能引翼,亦能燃尽这虚妄的图腾。\"她将地图卷成筒,用红绸系紧。
案角的沙漏漏下最后一粒沙,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
船身突然晃了晃。
沈璃推开舷窗,咸湿的风卷着海腥味扑进来。
她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灯塔,那是北境的界标。
今夜子时,他们便要靠岸。
\"阿竹。\"她唤了声,听见外间传来丫头揉眼睛的动静,\"明日到了北境,替我备双旧布鞋。\"她的指尖摩挲着窗沿的木痕,\"我要去巡巡那座行馆——听说,离祭坛很近。\"
舱外的更漏又敲了一记。
沈璃吹灭烛火,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海面上,谢无尘的信鸽正扑棱着翅膀,顺着那缕鹅黄的鲛香,朝北境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