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回到商会时,天已擦黑。
码头上的喧嚣被关在雕花木门外,她踩着青石板往内院走,怀里的文书被捂出了潮气。
珊瑚坠子贴在锁骨处,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撞击,像母亲临终前那声未说完的叮嘱——“璃儿,若见凰羽金叶,记得去后园第三棵槐树下。”
前院的灯笼次第亮起,阿福抱着一摞账本从侧廊跑过,见她立刻停步垂首:“东家,厨房留了姜茶,我让人煨在暖炉上。”
“不必。”沈璃绕过影壁,“去库房取盏银烛台,再把后园密室的铜钥匙拿来。”
阿福应了一声,转身时衣摆扫过廊下的绿萝。
沈璃望着他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间密室自母亲故去后再未开启过,檀香木匣里锁着的不只是凰族手札,还有她前世从未参透的秘密:为什么林晚卿总说她身上有海腥味,为什么萧承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
密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时,霉味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沈璃摸黑点燃烛台,暖黄的光漫过墙上的螺钿装饰,照见案几上蒙尘的檀木匣。
她拂去灰尘,铜锁“咔嗒”轻响,手札、旧帕、半枚破碎的凰羽令牌依次显露。
文书被她摊开在案上,与手札并排。
烛火摇晃间,她的指尖突然顿住——那封落款“晚卿手书”的信笺上,“海图”二字的运笔弧度,竟与手札最后一页的批注如出一辙。
“是连笔的习惯。”她低声自语,指腹抚过信纸上的墨痕,“起笔时压得重,收笔却急,像...像当年替母亲誊抄族谱的陈老。”
陈老,凰族最后一任大长老。
前世沈家被抄时,他正带着族中幼童在南海避祸,后来再无音讯。
沈璃翻出压在匣底的旧账本,那是陈老教她认账时用的,扉页上“沈璃亲启”四个字的笔锋,与信笺上的“晚卿”二字重叠了。
“啪”的一声,烛芯爆了个灯花。
沈璃的指甲掐进掌心,珊瑚坠子在腕间发烫——原来林晚卿的笔迹,不过是层伪装。
真正在信纸上落墨的,是凰族残党。
“东家。”
谢无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夜露的凉意。
沈璃迅速将信笺塞进手札,转身时已恢复了寻常神色:“进来。”
青衫男子推门而入,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
他手里攥着半卷染了海腥味的情报,发梢还沾着码头的雾气:“东海商队这月的通关文牒已整理完毕,另外...王储近三日在偏殿密会了一名女子。”他顿了顿,将情报摊开在案上,“守卫说那女子蒙着面,穿月白锦裙,身上有股沉水香。”
沉水香。
沈璃的瞳孔微缩。
母亲的妆匣里总搁着沉水香饼,陈老每次来家中议事,袍角也总沾着这种味道。
她抓起案上的凰羽令牌碎片,灵力顺着指尖注入——这是母亲咽气前塞进她手心的,前世她只当是普通首饰,此刻却见令牌表面浮现出淡青色符咒,像条蜷着的蛇。
“这是凰族内门的隐纹符。”她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海水,“只有族中长老和嫡系血脉能解。”
谢无尘凑近细看,眉峰微挑:“所以那名女子...”
“是残党,或者...”沈璃将令牌攥进掌心,符咒的刺痒顺着血脉往上窜,“是引我们入局的饵。”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三更了。
沈璃走到窗前,望着院外被月光染白的桅杆,突然道:“去把阿七叫来。”
阿七推门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倦意。
这个跟了她三年的暗卫,左眉骨有道刀疤,此刻正垂手立在烛火里,影子被拉得老长:“东家。”
“易容术可还记得?”沈璃从袖中取出枚羊脂玉牌,“明日辰时,你扮作东海盐商之子,带着这方玉牌去王都。玉牌里藏着密信,见到王储的偏殿守卫,就说‘潮起时,珊瑚现’。”
阿七接过玉牌,指腹摩挲着牌底的暗纹:“若见到那名女子?”
“无论她是谁。”沈璃转身望向案上的手札,烛火在她眼底跳动,“只要确认她与凰羽金叶有关,立刻传信回来。”
阿七应了声“是”,转身时刀疤在脸上扯出道冷硬的线。
沈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低头看向掌心的珊瑚坠子——“逢凶化吉”四个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掩不住坠子内侧新刻的痕迹:三日前她让人拓下的,那名俘虏颈间金叶的纹路。
更漏又滴了两刻。
沈璃重新摊开文书,将“晚卿手书”的信笺夹进凰族手札最后一页。
月光透过窗纸漫进来,照见信末被她用朱笔圈起的“遗迹”二字,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陈老,你究竟在替谁筹谋?”
院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沈璃吹灭烛火,黑暗中,珊瑚坠子的凉意顺着皮肤渗进骨头。
她摸着黑锁上密室门,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廊里回响,像前世刑场上的铁链声。
而此刻,千里外的东海王都,偏殿的雕花窗棂后,一道月白身影正将半片凰羽金叶按在青铜灯台上。
灯油遇热,腾起的烟雾里隐约浮出几个字:“南洋沈璃,已入局。”
数日后的清晨,沈璃正在内院核对南海香料的账目,阿七掀帘而入时,靴底还沾着未干的露水。
他单膝点地,将染了海腥味的密报举过头顶:“东家,王都线人传回消息——那名穿月白裙的女子,是凰族长老陈昭之女,化名白蝶。她近日频繁出入兵部,正与敌国将军合计,要以‘南洋私运军械’为由,下月十五发动海袭。”
算盘珠“咔嗒”一声掉在案上。
沈璃的指尖在信笺上顿住,目光扫过“陈昭之女”几个字,喉间泛起腥甜——陈昭是陈老的胞弟,十年前因反对凰族与敌国合作被逐出族门,原以为早已客死他乡,不想竟留了血脉。
她捏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却在抬眼时扯出冷笑:“她们倒是学得快。”前世林晚卿借太子之手弄权,这世白蝶便借敌国兵锋立威,到底脱不了“借刀杀人”的旧路数。
阿七望着她眼底翻涌的暗潮,喉结动了动:“需要末将带人截杀?”
“截杀?”沈璃将信笺折成细条,火折子“刺啦”一声点燃纸角,“白蝶若死在王都,敌国正好借题发挥,坐实我南洋通敌的罪名。”火星舔过“海袭”二字,她望着灰烬簌簌落在青砖上,“要掀棋盘,就得让她们自己把棋子摆错位置。”
阿七领命退下时,廊下的铜铃被海风掀起,叮咚声里传来阿福的通报:“东家,主厅诸位掌柜已到齐。”
沈璃理了理袖口的缠枝纹,步向主厅时,指腹轻轻摩挲腕间的珊瑚坠子——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信物,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像在应和她翻涌的计策。
主厅里,十二位商会掌柜围坐在酸枝木圆桌旁,见她进来纷纷起身。
最年长的周掌柜捻着花白胡须,率先开口:“东家急召,莫不是那批暹罗宝石出了岔子?”
“比宝石要紧。”沈璃落座后,将阿七的密报推至桌心,“敌国要借‘私运军械’之名攻我南洋。”
厅内霎时响起抽气声。
管海贸的李掌柜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我南洋商队从未染指军械——”
“他们要的就是‘莫须有’。”沈璃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所以我要送一份‘证据’过去。”她指尖点在“外交使团”四个字上,“三日后,我等以‘议和’为名入敌国都城,当面呈递‘南洋愿献港口’的降书。”
“降书?”周掌柜的茶盏“砰”地磕在桌上,“这不是自投罗网?”
“是投其所好。”沈璃取出谢无尘前日整理的王都舆图,展开时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白蝶要的是师出有名,我们便给她‘南洋怯战’的戏码。待她放松警惕,自会露出与凰族残党勾结的马脚。”她抬眼望向角落的青衫男子,“谢先生曾是东宫近臣,最懂如何在金銮殿上演戏。”
谢无尘放下茶盏,玉牌轻响:“我配合到底。”他的目光扫过舆图上被红笔圈出的“兵部密库”,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这是他们约定的“已明了”暗号。
散会后,暮色漫进窗棂。
沈璃站在后园槐树下,望着谢无尘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摸出袖中那枚凰族铜牌。
铜牌背面的隐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那是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前世她至死不知其用途,如今才知上面刻着凰族历代长老的血誓:“以海为墓,以凰为刃,复我山河。”
“复山河?”她对着晚风嗤笑,指腹重重按在“刃”字上,“你们早把刀刃捅进自己人心脏了。”
是夜,沈璃独自来到码头。
咸涩的海风卷着浪花扑上她的裙角,远处渔火像散落的星辰,明明灭灭。
她解下腕间的珊瑚坠子,将铜牌系在坠绳上,望着浪涛翻涌的方向喃喃:“凰族虽灭,但阴影仍在。这一世,我要亲手掀开最后一页。”
手一松,铜牌坠入海中。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鞋面,却盖不住心底翻涌的决绝——前世她是任人拿捏的棋子,这世她要做执棋人,让所有把南洋当棋盘的人,都葬在自己布的局里。
海浪退去时,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沈璃转身走向停在栈桥上的马车,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降书”匣子。
而千里外的敌国都城,青灰色的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城门楼的铜铃被海风撞响,像是在应和某种即将揭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