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的风波随着凰族残党的船被击沉渐归平静,南洋商会的主船却在第三日清晨多了几分紧绷的意味。
谢无尘跪在舱内竹席上,面前铺着十二本靛青封皮的账册,最上面那本的边角被他翻得卷了毛边。
\"第三船的珊瑚珠,清单记了三百二十串,实际清点只有三百零七。\"他的指尖停在某页墨迹未干的记录上,竹笔尾端轻轻叩了叩另一本账册,\"第五船的玳瑁梳,清单写着百柄,库房只寻到八十三。\"
沈璃倚着舱壁,手里转着枚南洋特产的珍珠,晨光透过雕花舷窗在她脸上割出明暗。
她记得三日前清理凰族残党时,那艘船底暗格里搜出半卷绘着青铜图腾的帛书——当时谢无尘盯着那帛书看了足足半柱香,说\"这纹路像极了典籍里记载的凰族祭祀台\"。
\"更蹊跷的是'云雀号'。\"谢无尘忽然抬头,眼底浮起冷意,\"它上月运送的是苏门答腊的香料,可船老大私下和水手说,底舱压了几箱封着红蜡的木箱。\"他从袖中抽出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是歪歪扭扭的画——正是那日在残党船上见到的图腾,\"昨夜我找了老船工对质,他说'云雀号'的大副曾拿这图案问过他'像不像家乡神庙的砖'。\"
沈璃的珍珠\"咔\"地裂成两半,粉白的碎粒滚落在地。
她弯腰去捡,却在触到珍珠的瞬间顿住——前世沈家被抄时,她也是这样蹲在满地碎玉里,听着外面士兵的喊杀声。
\"有人在囤凰族旧物。\"她直起身,指腹碾过珍珠碎屑,\"他们要这些破铜烂铁做什么?\"
\"信仰。\"谢无尘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凰族虽灭,但民间还传着'凤戾现世,王朝更迭'的童谣。
若有人集齐祭祀器物,再编些'天命所归'的鬼话......\"他没说完,可沈璃已懂了——当年太子能稳坐储位,不正是因为太皇太后总说他\"有凤骨\"?
舱外忽然传来摇铃声,是负责望风的小桃在敲铜铃报时。
沈璃望着窗台上跳动的光斑,忽然笑了:\"既然他们想要,我们就给。\"她转身翻出笔墨,狼毫在宣纸上扫出\"高价收购凰族遗物\"八个大字,\"无论真伪皆可换重金\"几个小字被她刻意写得圆润,像颗颗甜枣,\"人哪,总信自己能骗别人,却忘了贪心会咬手。\"
谢无尘盯着她笔下的字,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重生前的沈璃,连和茶商讲价都要红着脸,如今却能把人心当算盘打——可这样的她,才不会再跪在刑场前,看着沈家的血浸透青石板。
两日后的午后,舱门被敲了三下。
小桃掀起棉帘,进来个穿粗布短打的中年男人,腰间系着褪色的靛蓝围裙,指节处全是常年握凿子的茧子。
他怀里抱着个油布包,刚进门就哈着腰:\"听说贵商会收老物件?
小的在码头捡着卷破书,您给掌掌眼。\"
沈璃正倚在软榻上拨弄珊瑚串,闻言抬了抬眼皮。
油布摊开的瞬间,她便闻到股熟悉的霉味——那是用茶叶渣和旧书纸熏出来的,前世林晚卿为了伪造\"前朝手札\",特意让绣娘在库房练了三个月。
\"这纹路......\"她指尖抚过泛黄的绢帛,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只缺了尾巴的凤凰,\"可是凰族祭典用的《百凤经》?\"
男人的喉结猛地动了动,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姑娘好眼力!
小的在旧船坞掏粪时,从烂木头里扒拉出来的......\"
\"若真,当得千两。\"沈璃截断他的话,随手抛了块玉牌过去,\"先住后舱客室,明日请老学究来验。\"她扫见谢无尘站在舱角微微颔首——那是暗卫已守在客舱外的暗号。
男人攥着玉牌的手直抖,连油布都忘了收,跌跌撞撞跟着小桃出去。
沈璃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摸了摸后颈的淡粉印记——那是重生时留下的,像朵未开的桃花。
\"他今夜会翻窗。\"谢无尘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客舱后窗正对救生艇存放处。\"
沈璃扯了扯嘴角,将珊瑚串扔进铜盆。
热水溅起时,她看见盆底沉着半块碎玉,和前世刑场地上的那些,纹路分毫不差。
\"随他。\"她端起茶盏,看水面晃着自己的影子,\"等他跑,才好抓。\"
夜色漫进船舱时,客舱的窗棂轻轻响了一声。
守在屋顶的暗卫压了压帽檐,看着那道黑影猫着腰往船尾挪,怀里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而主舱内,沈璃正将那卷假《百凤经》投进火盆。
火苗舔过绢帛时,她忽然想起今日午后,那男人递书时,左手小指少了半截——和三日前被击沉的凰族船上,掌舵的疤脸水手,断指位置分毫不差。
\"东家,茶凉了。\"谢无尘将新沏的茶推到她面前,目光落在火盆里的灰烬上,\"要添炭吗?\"
沈璃摇了摇头,望着窗外的月光。
海面上浮着层薄雾,像块未干的墨。
她知道,等月亮沉到船舷下,会有更精彩的戏码——比如,那男人怀里藏着的,究竟是另一卷\"真\"经,还是......
\"睡吧。\"她起身整理衣袖,\"明日还要早起。\"
谢无尘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客舱方向。
夜风卷着浪声扑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将他案头未写完的密信吹起一角,上面赫然写着\"影阁余孽\"四个字。
而此刻,客舱里的男人正蹲在床底,用匕首撬着木板。
他没注意到,窗外的月光里,有只黑色的信鸽扑棱棱飞过,翅膀上系着枚南洋商会特有的银铃——那是暗卫传递消息的暗号。
海面上的雾更浓了,浓得像要把月光都吞进去。
晨雾未散时,商人缩着脖子摸向船尾救生艇。
他昨晚在客舱床底摸到的暗格里,藏着影阁首领亲手封的密信——只要把信塞进路过的渔船,\"凤狩二号\"的启动令就能送到南洋分舵。
可刚拐过储水舱,迎面就撞上立在廊下的谢无尘。
谢无尘抱臂靠在舷柱上,月光在他腰间玉牌上凝出冷光。
商人脚步顿住,后颈瞬间沁出冷汗——这谋士昨日还站在舱角当背景,此刻眼尾却挑着三分笑:\"张阿大,去码头买早点要走反方向?\"
\"我...我内急!\"商人干笑,手悄悄往怀里摸。
谢无尘的靴尖突然点地,人已欺身到他跟前。
指节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像铁钳,另一只手探进粗布短打,从他贴胸处抽出半卷染着鱼腥味的信笺。
商人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呜咽,被谢无尘反手按在船板上,膝盖重重磕在铜钉上。
沈璃披着月白锦袍赶到时,正见谢无尘用匕首挑开信笺的蜡封。
她接过那张浸了海水的纸,字迹被晕开大半,却仍能看清\"七日内启动凤狩二号\"几个字。
海风吹得信纸簌簌响,她指尖微颤——前世沈家被抄前三天,她在太子书房见过类似的\"凤狩\"字样,当时林晚卿正用金剪子铰着红绸,说\"等这出戏唱完,沈璃的眼泪够腌两坛酸梅\"。
\"影阁余孽。\"谢无尘声音沉得像压舱石,\"当年灭影阁时,他们往民间散了三百死士,专做这种见不得光的局。\"
沈璃将信纸揉成一团,指腹碾过掌心的褶皱:\"他们要借凰族遗物煽动民心,再用'凤狩'计划里应外合。\"她抬眼时,眸底淬了冰,\"封锁港口,所有进出船只查三查——货物翻舱,人过验身。\"
小桃捧着铜盆从舱内出来,正撞上要去传令的谢无尘。\"东家,您手都凉了。\"她把热手炉塞进沈璃怀里,\"刚煮了桂圆粥,喝两口暖暖?\"
沈璃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船舷外渐次靠岸的商船。
码头上挑夫的号子声混着海浪声涌进来,她忽然攥紧手炉:\"去仓库。\"
仓库的焦味是在申时飘来的。
沈璃赶到时,救火的伙计正用海水泼最后几簇火星。
谢无尘站在焦黑的梁柱旁,手里捏着片未烧尽的粗麻——那是装香料的麻袋。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地面凝结的黑渣,凑到鼻端轻嗅:\"硫磺味里混着松脂,不是自然起火。\"
\"我让人查了火路。\"谢无尘蹲下来,用竹片拨弄灰烬,\"火源在最里间的香料堆,这里离烛台足有三丈远。\"他捡起块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粉末,\"老船工说,这是影阁常用的'引星粉',沾火就着,烧完留黑渣。\"
沈璃将药粉收进锦盒,指腹摩挲盒盖的云纹:\"他们想烧什么?\"
\"可能是我们收的凰族遗物。\"谢无尘起身时拍了拍衣摆,\"今日上午刚入库的那尊青铜凤首,现在只剩半块残片。\"
沈璃望着满地狼藉,忽然笑了:\"急了。\"她转身时,裙角扫过烧焦的木箱,\"越是急着销毁,说明那些破铜烂铁对他们越重要。\"
月上中天时,审讯室的烛火晃了三晃。
商人被吊在梁上,后背的粗布浸了血。
谢无尘执盏茶站在阴影里,茶盏沿儿抵着商人下巴:\"张阿大,你在凰族船上当舵手时,断的是左手小指;三个月前混进商会,你说自己是码头掏粪的——掏粪的手,怎么会有常年握船舵的茧?\"
商人疼得翻白眼,忽然嚎起来:\"我说!
影阁没绝!
半年前有个穿玄色斗篷的,说要在商会安钉子,给我银子治断指...他们让我找凰族遗物,说凑齐七件就能召'凤戾',到时候新帝登基,我能当百户!\"
\"玄色斗篷?\"谢无尘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长什么样?\"
\"没看清脸!\"商人哭嚎着摇头,\"只记得他脖子上有条红珊瑚链子,和...和今日入库那尊凤首上的纹路一样!\"
沈璃立在门外,听着门内的动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在残党船上搜到的帛书,想起仓库里被烧的凤首——原来影阁早把棋子埋进商会,就等她收凰族遗物时,把这些\"天命信物\"凑成一套。
\"放了他。\"她推门进去时,商人正瘫在谢无尘脚边。
谢无尘抬眼望她,她却朝商人勾了勾手指,\"去后舱领二十两银子,就说我赏你的。\"
商人愣在原地,血污的脸皱成核桃:\"姑娘...这是?\"
\"你说影阁要凑七件遗物。\"沈璃蹲下来,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我这儿还有六件,他们不是急着要吗?\"她的声音甜得像蜜,\"你去告诉那个戴红珊瑚链子的,就说沈某收的东西,比他想得还多。\"
商人连滚带爬出去后,谢无尘关上门:\"你这是引蛇出洞?\"
\"他们要借'凤戾'造势,我就给他们足够的筹码。\"沈璃走到案前,提笔在密信上批了\"查红珊瑚链子\"五个字,\"等他们以为凑齐七件,以为能掀翻东宫...\",她停住笔,抬头时眼里有星火跳动,\"就是收网的时候。\"
夜更深了,舱外的浪声裹着潮气漫进来。
沈璃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忽然对谢无尘道:\"明日起,对外说我染了热症,需闭关休养。\"
谢无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若影阁以为她病弱,那些藏在暗处的\"钉子\"才会急着跳出来。
他望着她眼底未褪的倦色,终究只点了点头:\"我让人在舱外挂个'静养'的灯笼。\"
沈璃起身走向内舱,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后颈的桃花印记上。
她摸着那枚淡粉的印记,想起前世刑场的血,想起重生时耳边炸响的\"凤戾现世\"童谣。
这一世,她要让所有算计过她的人知道——所谓\"凤戾\",从来不是什么天命。
是她,沈璃,踩着他们的骨头,亲手掀翻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