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与京都晨市的喧嚣撞在一起时,沈璃掀开车帘一角。
晨雾未散,青瓦白墙的街巷像浸在淡墨里,街角的糖画摊还支着褪色的蓝布棚,卖浆粥的老汉正往陶瓮里添柴火——与前世此时分毫不差。
“沈姑娘。”谢无尘的声音压得极低,车帘被风掀起的缝隙里,他青衫下摆掠过她手背,“西市茶楼二楼,第三扇雕花窗。”
沈璃顺着他目光望去。
晨雾里那扇窗半开,茶烟袅袅中,两道人影的轮廓在纱帘后若隐若现。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车壁,车夫立刻放缓车速。
“让他们跟。”她放下车帘,指尖摩挲着腕间的银镯——这是前世被处决前夜,母亲塞给她的最后信物,此刻在掌心硌出红痕,“旧宅的门轴该上油了,总得让客人听得清楚些。”
谢无尘垂眸整理袖扣,青衫下的剑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旧宅已空置三年,昨夜暗卫查过,梁上有新结的蛛网,井台边有马蹄印。”
“正好。”沈璃望着车外掠过的朱漆门廊,唇角扬起极淡的弧度,“我要让全京都知道,沈璃回来了,带着沈家的牌位,带着满门的冤魂。”
马车停在沈府旧址时,晨雾刚散。
斑驳的“沈宅”匾额被风掀起半片铜钉,露出底下新鲜的木色——显然有人连夜修补过。
沈璃踩着满地碎砖下车,裙角扫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痕——那是暗卫前夜清理的痕迹。
她接过随从递来的铜盆,舀起清水泼在门前,水珠溅在“抄斩”二字的残漆上,像血珠落在雪地里。
“洒扫。”她将铜盆递给管家,目光扫过街角缩成一团的老妇——那是沈家从前的厨娘,此刻正攥着围裙角发抖,“香案摆正,供品要三牲齐备。”
“姑娘,这……”老管家抹了把眼泪,手在供桌上直颤,“沈家祠堂早被拆了,这香……”
“摆在这里。”沈璃指尖点在门阶中央,那里还留着前世被官兵用刀背砸出的凹痕,“让路过的人都看看,沈家的冤魂,就跪在自家门口。”
暮色漫进旧宅时,西厢房的窗纸透出昏黄灯火。
谢无尘将最后一叠密信推到沈璃面前,烛火映得他眼底泛着冷光:“七位重臣,其中三位在户部管着盐引,两位在吏部掌着考功,剩下两位……”他顿了顿,指节重重敲在最底下那封密信上,“兵部尚书李延昭,当年抄家的主审官。”
沈璃捏着信笺的手骤然收紧,信纸上的朱砂印泥刺得她眼眶发疼。
前世刑场上,李延昭骑在高头大马上,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她脸上,他说“商女乱政,理当伏诛”时的得意,此刻在她耳边炸响。
“他倒是活得够久。”她扯出个冷笑,指甲几乎要戳穿信笺,“当年他说沈家通敌,可这信里……”她将信笺翻过来,背面用凰族秘文写着“粮草已过漠北”,“倒是他在通敌。”
谢无尘将茶盏推到她手边:“密信是从凰族暗桩处截的,时间线能连上三年前漠北军粮失踪案。”他望着她后颈泛起的红痕——那枚凰翼印记比昨日更深了几分,“你颈后的印记……”
“是引子,也是火种。”沈璃端起茶盏,滚烫的茶水灼得舌尖发痛,“凰族以为我是他们的棋子,却不知这印记里,藏着前世他们剜我血肉时,我偷存的秘辛。”她将信笺投入炭盆,火光映得她眼尾发红,“明日入宫,太后要见我。”
次日卯时三刻,沈璃踩着晨露进了宫。
太极殿的朱门在她身后合拢时,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垂帘后,太后的身影如同一尊玉像,腕间的凰纹玉镯却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那是凰族历代长老才有的信物,每道纹路都浸着血。
“沈姑娘。”太后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玉,“哀家久闻你擅商道,如今陛下病重,朝局不稳……”
沈璃垂眸行礼,袖中铜牌贴着皮肤发烫。
她望着太后腕间的玉镯,突然想起前世林晚卿曾说“太后最恨商贾铜臭”,此刻却见那玉镯内侧刻着“沈记”二字——与沈家祖传的玉牌刻工如出一辙。
“民女惶恐。”她抬眼时,目光恰好掠过太后鬓边的金凤步摇,“不过是替陛下分些忧罢了。”
殿外传来宫娥唱名:“午宴备好——”
沈璃将铜牌往袖中又推了推,指尖触到边缘那半寸金纹。
她望着太后腕间的凰纹,突然笑了:“太后这玉镯,倒像极了民女家中旧物。”
太后的指尖在案上顿了顿,垂帘后的目光如刀。
午宴的宫灯被风掀起一角时,沈璃端起酒盏,琥珀色的酒液里映出太后紧绷的下颌线。
她轻轻抿了一口,酒中带着极淡的苦杏仁味——和前世林晚卿给她的那碗安神汤,味道一模一样。
“沈姑娘。”太后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你为何……”
沈璃抬眼,杯沿遮住半张脸。
她望着太后腕间的凰纹,在心里补全了那个问题——“还活着?”
殿外的风卷着银杏叶扑进来,打在她后颈的印记上,烫得她几乎要笑出声。
太极殿的檀香在喉间滚了滚,太后垂帘后的指节骤然收紧,凰纹玉镯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响。
沈璃展开的绢帛在烛火下泛着暗金,《凰策·终卷》四个篆字刺得太后瞳孔收缩——那是她藏在凤仪宫暗格里的秘典,封皮上的金漆分明被撕去半角,此刻却出现在这商贾之女手中。
“娘娘当我是三岁孩童?”沈璃指尖抚过绢帛上“以血为契,控帝为儡”的朱批,腕间银镯与金漆相击,“当年先皇暴毙前咳血的颜色,与这卷中记载的‘引毒入脉’之法,倒有七分相似。”她抬眼时,恰好撞进太后骤然冰寒的目光,“民女若死了,谁来替娘娘圆这个谎?”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二名禁军持戟破门而入,甲胄相撞的脆响惊得檐角铜铃乱颤。
为首的千牛卫统领单膝跪地,腰间鱼符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启禀太后,臣等在沈氏旧宅搜出通敌密信,现奉太子令,拿沈璃归案!”
沈璃望着那统领腰间晃动的双鱼佩——正是太子暗卫的标记。
她垂眸轻笑,袖中铜牌被掌心焐得发烫。
前世林晚卿也是这样,让太子暗卫扮作禁军,在她给母亲上坟时将她拖入大牢。
“通敌?”她将铜牌拍在案上,铜面刻着的凰首纹路与太后腕间玉镯的凰纹严丝合缝,“民女倒想问问,这枚调令漠北军粮的令牌,是哪位大人落在沈家旧宅梁上的?”
太后的目光扫过铜牌,喉结动了动。
阶下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兵部尚书李延昭踉跄后退,撞翻了案边的酒樽。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案角淌下,在他官靴上洇出深色的痕。
“沈姑娘莫要血口喷人!”他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那铜牌定是你……”
“李大人记性倒差。”沈璃从袖中抽出一叠密信,最上面那封还沾着漠北的沙粒,“三年前你写给凰族大长老的信里,说‘沈家挡道,抄其满门以绝后患’,这字迹,可是你亲手教令郎临的颜体?”她将信笺甩在李延昭脚边,“还有这封‘粮草已过漠北,银钱可汇至江南沈记分号’——哦,沈记分号三年前就被查封了,不知这钱,最后进了谁的腰包?”
李延昭的官帽歪在脑后,他伸手去抓信笺,却被禁军统领一脚踩住手腕。
“太后明鉴!”他杀猪般的嚎叫声撞在殿顶,“是太子妃说……”
“够了!”太后突然拍案而起,垂帘“唰”地被震得掀起一角。
众人这才看清她鬓边的金凤步摇正剧烈晃动,眼尾的细纹里浸着青黑——分明是连夜未眠的痕迹。
“将李延昭押入天牢!”她指向沈璃时,指尖还在发抖,“沈姑娘……随哀家去凤仪宫。”
暮色浸透宫墙时,沈璃站在御花园的九曲桥头。
谢无尘的青衫掠过她身侧,带来一阵松木香:“李延昭招了,供出太子暗卫替他传递密信,连漠北军粮失踪案,也牵扯出太子私调三万精兵的手谕。”他将一方染血的丝帕递给她,“这是从大牢里搜出的,太子妃给李延昭的‘封口费’——西域的鹤顶红。”
沈璃捏着丝帕,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还带着腥气。
她望着池水中的倒影,后颈的凰翼印记正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前世被凰族祭司用银刀剜肉时,刀刃上的寒芒。
“谢公子可听说过,凰族的印记,其实是双向的?”她指尖按在印记上,刺痛顺着血脉窜进心口,“他们以为用这印记锁我命魂,却不知我早将这三年的血仇,全刻进了印记里。”
池中突然泛起涟漪,她的倒影在水波里碎裂又重组。
沈璃望着那抹碎光,突然笑出声:“前世我跪在刑场,看着林晚卿在太子怀里掉眼泪,她说‘沈姐姐若是死了,我便替你看这盛世’——”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这一世,我要让她看的,是东宫的废墟。”
谢无尘望着她指尖渗出的血珠,落在水面上绽开小红花。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轻轻按在她手背:“子时三刻,城门会留一道暗门。”
夜风卷起银杏叶掠过桥头,沈璃后颈的印记突然暗了下去。
她望着池中逐渐平息的水波,将最后一滴血珠弹入水中。
幽蓝的光随着血珠沉底,水面上仿佛有只凤凰的影子一闪而过,转瞬便没入黑暗。
“沈姑娘。”小宫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捧着个描金檀木匣,“太后说,这是给您的送行礼。”
沈璃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底凸起的刻痕——正是沈家祖传的“沈”字标记。
她望着宫娥离去的背影,将木匣收进袖中。
月光漫过御花园的朱墙时,她转身走向暗门,谢无尘的青衫在身后荡开一道影子,像把未出鞘的剑。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尾池鱼。
沈璃摸了摸袖中的木匣,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
这一夜的京都,有太多秘密沉进了池底,也有太多种子,正趁着夜色,悄悄破土。